漏尽更阑,街衢静悄。
旷野四面来风。
鹿鸣别苑外围漆黑一片,禅室之中灯火通明,静候来客。
梆子敲过三声,聋哑仆妇领着两位裹玄色披风的人穿过隐蔽廊道,来到禅室门前。
仆妇轻叩三下门,苏檀从外间隔断打开。
两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依次走进来,玄色披风带有大帽,遮去来人面容。
为首那位脚蹬云锦皂靴,袍角绣祥云纹。
后头那位则穿着佛头青的玉绸袍子。
苏檀垂首行一礼,为首那人的目光从她身上浅淡掠过。
而后直奔内室。
已然迎进贵客,苏檀重新阖上门。
坐回外间的小铜炉前,往炉中投入银丝碳,取水烹茶。
隐约可见内室隔扇之后,有三位男子的身影。
说话声却是听不到的。
素屏内。
四皇子赵贤褪去玄色披风,身旁随行男子接过,小心放到一旁。
赵贤笑道:“行之,你可真有闲情,辟出如此雅居,妙哉妙哉。”
沈修妄起身迎他坐下,满脸故作无奈:“四殿下南下一趟倒学会吴侬软语了,我竟不知如何接话。”
再见旧友,赵贤心情大好,故意讽道:“哦?沈都督这张嘴竟还有接不上话的时候。”
“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不免开怀。
沈修妄目光移向赵贤身旁的男子,看上去与他们年纪相仿,一身文雅清流打扮。
四皇子抬手介绍道:“这位便是我时常在信中同你提及的乔公子,雁门一带的富商。”
他朝男子递去一个眼神,男子上前对沈修妄拱手行礼。
“乔煜拜见大都督。”
沈修妄了然于心。
对于此人他三年前便已知晓,乔煜明为富商,实为赵贤的谋士。
这些年盘踞雁门,为四皇子立下数桩功劳。
挣银子,出点子,都是把好手。
本以为是位持重的青年人,没成想如此年轻,且仪表堂堂。
他抬手恕礼:“乔公子请入座。”
乔煜端然坐下,一双星目深邃有神。
言归正传,三人将近日朝中动态,以及对通州渠县,江淮两地的暗查线索进行分析。
赵贤漆眉微凝,意味深长道:“看来确实需要你去江州和淮州亲自跑一趟。”
沈修妄颔首:“此事宜早不宜迟,以防东宫那边惊了蛇。”
两位上位者说完,乔煜酝酿满腹筹谋,温声道:“殿下和都督所言极是,不过若是直接去往江、淮两地,意味太过明显,不如先转道从广陵入手。”
“广陵?”沈修妄抬眸。
广陵地处江州、淮州之上,同饮淮扬运河之水,皆属鱼米之乡。
水运商道四通八达,随时可抵浙、闵、越各州。
若是江淮两地有何生意,必得行经广陵。
他颇为赞同乔煜所言,“不错,堪为绝佳之处。”
得此赞赏,乔煜谦逊颔首,从容有度。
沈修妄看向四皇子,“我记得陛下往年常派人微服暗查广陵盐市,若我领这职,也就师出有名了。”
赵贤抬手捏了捏眉心,思忖片刻打定主意:“此事不难办。”
“待我寻个机会在父皇面前旁敲侧击一番,将你‘流放’广陵,领个‘闲差’。”
他似笑非笑:“了不得手底下的老臣们又得参沈都督一本,沉湎美色,放浪形骸,有失公侯风度。”
闻言。
沈修妄抿紧唇线,眸光潋潋,漫不经心道:“横竖我已坐实,随他们参去。”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登高必跌重。
参他一本,往下晾晾凉,也未为不可。
赵贤自然明白他的用意。
不由想到方才开门的那位女子,虽浅浅一瞥,足可感其形容万里挑一。
他问道:“你父亲的佛球便是她寻到的?”
沈修妄会意点头:“不错。”
“难怪你会留她在身侧。”
赵贤话语中略有赞赏。
沈修妄不是纵容秘密泄露之人,想来一早就想将这女子培养成心腹。
说话间。
隔扇门外传来三声轻叩,姑娘温柔嗓音响起:“公子,茶已烹好。”
沈修妄:“进来。”
“是。”
苏檀手捧柚木托盘,盘中稳稳放置三盏碧色冰纹莲瓣杯,杯中茶汤清亮。
进入内室后,她轻移莲步上前,将托盘置于桌案之上。
双手执杯,先行奉给主位之上的祥云锦袍男子。
继而是沈修妄。
最后是下首穿佛青玉绸袍的男子。
“公子请。”
“多谢。”
姑娘寥寥三字,音调似有耳熟。
乔煜微微颔首,执杯饮茶的余光不经意往她面上落了一瞬。
只此一瞬,便在心中猝然掀起惊涛巨浪。
垂在膝头的左手猛地握紧,捏着杯子的指尖亦是发白。
怎会如此相像。
苏檀垂首奉完茶便拿起柚木盘,向三人福了一福,准备告退出去。
她秉承着不看不听保命至上的原则,一丝余光都没往两位贵客的脸上飘。
沈修妄抬眸望向她,姑娘这身衣裙极美,可夜间穿着又在外室独坐许久,不免发凉。
他随口嘱咐道:“回房里披件外衫,不晓得冷热么。”
苏檀好脾气应道:“是,念棠告退。”
“吱呀”一声,内室隔扇门重又阖紧。
赵贤忍不住打趣沈修妄,“可真叫我吃惊,唇舌锐如剑的妄哥儿,如今竟也会怜香惜玉。”
“想来不久后迎娶正妻,怕是房里有的闹了。”
赵贤不免想起他府中的皇妃姬妾,不是今儿她头痛,就是明儿她梦魇。
横竖离不得他。
沈修妄无奈摇头,“殿下此言差矣,不娶方可解千愁。”
四皇子漆眉一挑,“罢了,同你这独身老汉闲话委实没趣。”
独身老汉。
沈修妄哑然失笑。
赵贤执杯浅啜一口,茶汤入喉味清香淡,可见烹茶技艺极佳。
他看向下首端坐着的乔煜,顺口问道:“这几年你一直在寻的女子可有线索?”
乔煜压下方才涌起的满腔澎湃,淡然摇头:“多谢殿下关怀,尚未有眉目。”
沈修妄疑惑:“女子?”
“正是,乔煜与青梅失散多年,他已辗转寻她八九载。”赵贤不由叹道:“此等痴心,非你我所能比。”
乔煜放下杯盏,拱手行一礼,谦和道:“乔某一桩琐事,有劳殿下挂怀,痴心不敢当,亦不敢同殿下与都督比肩。”
听到这番话,四皇子显然很是受用,昂了昂下巴:“尽管去寻,来日本殿为你证婚。”
乔煜感激:“多谢殿下。”
赵贤又借势揶揄沈修妄,“瞧瞧,这才是男儿应有的模样。”
“你啊,成日恣意贪闲只观风月,不曾入心,迟早要还债。”
沈修妄垂眸撇了撇嘴,把玩冰纹莲瓣杯,只作耳旁风。
……
饮茶闲话过后,三人又继续议定下诸多事。
太子一派根深蒂固,想要倾力扳倒,必得经历一番血雨腥风。
禅室之中和风细雨,烛火可亲。
别苑外围,黑衣剑客尸横旷野。
苏檀听从公子吩咐,回屋加了一件外衫。
走到窗前远眺片刻,夜露霖霖,湿哒哒飘进房内,她抬手打算阖紧窗扇。
忽的看到两名聋哑仆妇脚步匆匆,纵身一跃飞出别苑外墙。
随后数道森白剑影闪过,铿锵交击声四起。
手起剑落,不速之客溃散而逃,血洒满地。
仆妇飞身一剑,将其尽数了结。
其剑法身形,行云流水,杀气腾腾。
苏檀僵在原地,目瞪口呆,然后迅速关紧窗户。
靠着窗沿缓缓蹲下身子,晃神许久。
终究是她想的太过简单,沈修妄怎么可能养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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