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妄这一出门,至星夜尚未归。
主屋内室,姑娘双腿盘坐于窗前长几旁,案上摆着一堆有零有整的银子。
苏檀长睫低垂,葱白手指熟练拨动算盘。
乌黑油亮的算盘珠子“嗒嗒”作响。
按照如今的市价,再攒两个月应该能够她日后租下一间屋,开个小点的铺子,供应日常生活。
姑娘单手离了算盘,摸出贴身荷包,从里头取出一张大魏舆图。
舆图的纸张泛黄,边缘已经泛起毛边,折痕规整清晰,显然经历过无数次折叠。
这还是当初在流芳楼时,她拜托秦淮偷偷买回来的。
无数难熬的淫靡深夜,楼内那些浪词艳语不绝于耳。
她就着窗边的月光,一遍又一遍,一条又一条的计划未来可行之路。
舆图展开后,数道可行路线依次用不同颜色的墨汁绘出来,皆指向一处被朱砂笔圈上的地名。
苏檀目光微凝。
她想过,若要离开必得避开繁华城镇定居,她也不想再搅入繁华之中。
只想过一点清净自在的小日子,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可是又不免隐隐担忧,事不如人愿,生出诸多变故。
也不知杨家那些泼皮腌臜货会不会再为难她,毕竟杨谦丢了命根子,这颗毒瘤早晚要爆开。
苏檀重重呼出一口气,罢了,大不了跑得再远一些。
姑娘转念又想,届时要不要和乔煜说一声?
可如今他和她完全不同,乔煜有要谋的大业,也有需要管理的营产,注定要留在京城。
她这点小事,不该绊住他。
世道不善待女子又如何,男子走十步能达成的目标,那她就多走百步、千步,终有一天能走到。
思索间,院外石径传来脚步声。
苏檀忙收起舆图,又将银子重新塞进小匣中放进柜子里,算盘也一并归位。
院外。
沈修妄携一身夜露归来,公子巍巍身姿跃然于溶溶月色。
走到主屋楼下,他转身接过仆从递来的食盒,大步流星迈上台阶。
进入主楼内,走上最后一层木质台阶。
一抬眸就看到姑娘举着一盏小烛灯,站在主屋门外等他。
烛火馨黄,烛芯晃动,照亮姑娘的巴掌小脸。
她穿着水绿色薄裙,及腰长发松松挽起,不似白日梳起的发髻那般一丝不苟,透着股松弛和懒怠。
却格外好看。
沈修妄眉头一松,只觉今夜在外头所见的种种阑珊灯火,皆不如眼前这盏,叫他莫名心安。
唇角上扬,他问:“怎的还没睡?”
苏檀移步迎上前,眉眼如画:“奴……妾身等公子回来。”
沈修妄心情大好,笑着进了屋,将手里提着的食盒往桌上一搁。
“既然还没睡,那便有口福了,尝尝。”
姑娘打开食盒,只见里头摆着一碗乳白的冰酥酪。
上头还淋了少许透亮的桂花蜜。
她端出瓷碗轻轻嗅了嗅,坐在桌边,低头品尝。
沈修妄歪在圈椅里,以手撑额,侧头看着姑娘慢慢吃。
今夜他以富商谢宣的身份去见了广陵商行的曾老,曾老本名曾永富。
曾氏一族是广陵本地有名的豪绅,不仅垄断一半盐业,更涉及多方商货贸易。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决定摸清这趟水有多深,自然要先拜个码头。
席间便有这道广陵的特色甜点冰酥酪,如今刚入夏,正是品味的好时候。
沈修妄看着姑娘一口一口吃下去,忍不住咂了咂嘴。
他是何时有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习惯。
出去吃顿席,勉强觉得还算入口的东西都要打包带回来。
公子抻了抻胳膊,随意问:“好吃么?”
姑娘咽下口中的酥酪,眉眼弯弯,点头:“好吃的。”
乳香味很足,入口一抿就化,桂花蜜也不是很甜,加之冰凉口感,消暑得很。
能称得上地方特色名点的食物,必然有它过人之处。
沈修妄心满意足勾了勾唇,“那便都吃完。”
吃过后,苏檀去净室之中照例伺候沈修妄沐浴更衣。
握着巾帕为他擦背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是长风的声音:“公子。”
显然有要事禀报。
沈修妄浸在浴桶中,双目微阖,薄唇翕张:“进来说。”
苏檀为他擦背的动作一滞,下意识要回避。
公子轻声道:“无妨,待着。”
既然主子说无妨,那就无妨吧。
苏檀嗯了一声,继续尽忠职守。
“吱呀”一声推门声,长风走进来,隔着屏风如实汇报。
“公子,盐律司的明路子远泾已然去过,上头若是问起话也好答复。”
“不过半月前,我们撒出去的暗线暂时没有收回太多有用的线索,那门生意藏得实在太深,目前只知道和一个名为醉登仙的东西有关。”
沈修妄不急不缓开口:“从何处听到醉登仙这三个字的?”
长风略一思索,答:“兰亭乐坊。”
又想到一条重要线索,接话道:“年前,杨丞相庶子杨谦南下广陵寻花问柳时,曾数次出入兰亭。”
再次听到杨谦的名字,一直站在浴桶后面的苏檀眸色暗了暗。
闻言,沈修妄冷嗤一声,果然不出他所料。
兰亭是广陵有名的乐坊,且只接待权贵名流,或是富甲豪绅。
里头的伶人演奏技艺独绝,相貌出众,堪比宫内的乐姬。
杨谦那个腌臜货来此,当真是来取乐,还是借着取乐的名义为东宫行别的事,谁又知道。
他微微掀开眼帘,“派出去的伶人,一个都进不了兰亭?”
长风垂首:“兰亭乐坊择人标准实在严苛,短时间难以深入……”
暗线也曾接二连三扮作贵客入内,奈何客人终究越不过里头的种种规矩防范,又怕打草惊蛇。
最终只知晓醉登仙三个字,旁的一无所知。
唯有出入楼内的高阶伶人,能够拥有查证的机会。
此行事关重大,却止步于最关键之处,实在叫人头大。
但也不是完全无人可用。
长风欲言又止,硬着头皮说道:“其实,以念……”
沈修妄不悦打断,“出去。”
长风吃了瘪,道了一声属下该死,悄然退出门外。
沈修妄薄唇抿紧,他知道方才长风要说什么。
以念棠的乐曲弹奏技艺,不论是琴、筝、琵琶,她都能信手拈来,且炉火纯青。
再说歌喉、舞姿、外貌,更是无从挑剔。
可沈修妄不愿意,也不想再让她进入鱼龙混杂的地方。
沈修妄抬手,拍了拍姑娘搭在他肩头的手背,回眸安抚道:“别害怕,不会让你去的。”
方才听到杨谦的名字,姑娘为他擦背的动作轻微一顿,他能察觉到。
不料,姑娘从浴桶后头,缓缓绕到他面前,屈膝行一礼,神色异常沉静。
“公子,奴婢斗胆问一句,若进入兰亭真的能查到杨谦乃至杨府的罪证么?”
沈修妄讶然。
她很通透。
片刻后,他默然颔首。
岂止杨府。
苏檀得到肯定的答复,再行一礼:“奴婢愿意去。”
沈修妄坐不住了,身子前倾,浴桶中水声哗哗,他近前与她对视。
一字一顿:“不许去。”
兰亭乐坊就是龙潭虎穴,纵使外围布置再严密,他也不敢保证伤不到她一根头发丝。
苏檀抬眼与他对视,眸中满是坚定:“公子,有些仇您已经帮我报了,可是还有些仇,奴婢得自己报。”
“奴婢要去,既为助公子成事,亦是为我自己。”
姑娘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仍是玉软花柔,仙姿楚楚的模样。
但骨子里的韧劲,呼之欲出。
沈修妄不由怔住视线,这一瞬,他竟有些不认识她了。
姑娘转而轻声细语,一如往常噙着浅笑:“奴婢不会有事的,因为有公子在。”
杨家一直是隐患,没有机会也就罢了,如今有了铲除他们的机会,苏檀怎么可能不去做。
她要借此以绝后患,再无忧虑。
沈修妄伸出手,右手食指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我竟没想到,你的胆子如此大。”
语气里有揶揄,更有赞赏,不似方才斩钉截铁的拒绝。
苏檀知道,他松口了。
姑娘璀然一笑:“公子同意了,有您在身后,念棠什么都不怕。”
说着,姑娘又歪头讨巧道:“若公子当真体恤,那便事成后赏我些当差费?”
沈修妄被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样子逗笑,长眉一挑,财大气粗问:“你要多少?”
苏檀不假思索,竖起两根手指。
她还差二十两。
沈修妄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宠溺道:“好,二百两银票。”
二百两,苏檀心头微动,意外之喜。
沈修妄又附加条款:“此事需从长计议,不急于近几日。”
“还有,前提是你不许伤到一根头发丝,若不能成事便直接脱身,我会安排足够人手接应你。”
“否则……”
“倒欠我二百两!”
姑娘缩了缩脖子,莞尔一笑:“成交,公子一诺千金,小女子亦是。”
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哪像猫儿了,竟似狐狸。
沈修妄扬了扬唇角,指尖触上她的脸颊,带着点温湿的水汽。
目光逐渐下移,落在姑娘卷起袖口的玉臂之上。
艳若云霞的守宫砂夺人眼球,两人独处时,她没有用脂粉遮去。
沈修妄的目光沉了沉,指尖愈发灼热。
他问:“今夜,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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