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怡人,又是行于运河之上,毫无白日的灼热之感。
挟着水汽的风扑面而来,却扑不灭姑娘心头肆意生长的忧愁。
苏檀倚着栏杆,低头看水。
夏夜星子格外多,颗颗荧亮,密密麻麻遍布穹宇。
又好似,落了满满一运河。
一轮弯月浅浅倒映水中,被水波搅得分崩离析,碎成一滩。
苏檀无声凝视,脑中思绪翻飞。
不远处驶来一艘亮着渔火的船只,船前的灯火极亮,照透一大片水域。
苏檀抬头看过去。
可以清楚看到船头站立两人,穿短衫长裤,“噗通噗通”接连跳入水中。
只见那两人潜入水底片刻,又接连从水面冒出头,对着船上的人扬声大喊。
“近日是汛期,水底飞沙走石,根本捞不到,看来只能下滚钩了!”
闻言,船上一年长男子扶着身旁的妇人走到船头,妇人痛哭颤声制止。
“不能,不能用滚钩啊。”
“滚钩一下,我辰儿何来全尸……呜……”
“我可怜的孩儿。”
那年长男子亦是怒声制止:“亏你们还是运河之上最擅捞尸的人,若要用滚钩,何必花重金请你们。”
滚钩。
苏檀眉心一凝。
听闻凡大江大河之处,常有落水丧生之人,便衍生出捞尸这一行当。
何为滚钩,便是布满铁刺和倒钩的捞尸网。
将网的两端缠于两条并行船只的底部,从落水丧生之人的大致位置轮番滚动拖拽,直至将尸体扎在网上,如死鱼烂虾一般拖上来。
凡用滚钩捞尸,必无全尸,且死者面容、身子损坏严重,难以辨别。
听到那对老夫妻的拒绝,水下的两个捞尸人无奈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扬声道。
“您二老可想清楚,如今汛期水急,行船又多,运河中大鱼也多。”
“若再耽搁一日,怕是用滚钩也拖不上来了。”
他们遇到的东家太多了,无功而返的一大把。
老夫妻俩当即抱头痛哭,儿子落水身亡已是晴天霹雳,如今竟连个全尸也保不下来。
苏檀默默收回视线,无声哀叹那个丧命于此的年轻性命。
转念一想,方才捞尸人说如今是汛期,捞不上来的……
姑娘握着栏杆的手指忽的收紧。
目光当即沉了沉,似乎下定决心。
身后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苏檀机敏转身,恰和乔煜四目相对。
“乔公子……”
苏檀顾忌着现下的身份,刚要依礼浅拜一下,却见乔煜竖起右手食指凑到唇边,示意她噤声。
而后眼神示意姑娘随他来。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甲板角落堆放货箱的位置。
有遮挡,有掩盖,是临时叙话的绝佳之地。
乔煜先行顿住脚步,转身看向姑娘,目光温和,轻声问:“身子可好了?”
苏檀悄然颔首,对他笑笑:“早就好了,只是人犯困了些。”
姑娘欲言又止,想了想措辞,问他:“乔煜,我们此行回京,身负重要物证,怕是会有人半途行刺吧?”
乔煜神色微怔,而后点头:“嗯,即便不带物证,东宫也容不下沈都督。”
得到肯定答复,证实自己的猜想,苏檀轻叹一口气。
刺客来袭,趁乱逃离,未为不可。
乔煜见她叹气,以为她是担忧沈修妄的安危,忍不住低声问出埋于心底许久的话。
“念念,你可是心悦于沈都督?”
苏檀哑然失笑。
心悦这个词太重了。
在关系不对等的境况下,低位者对高位者产生爱慕或是心悦之情,无异于自取灭亡。
她浑身上下写满求生二字,怎可能陷于只言片语、一时半刻的情爱之中。
姑娘正了正神色,抬眸看向乔煜,“小鱼哥,你忘了。”
乔煜不解,他忘了什么。
苏檀笑了一下,红唇翕张:“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当初我刻在桌上的座右铭,还被老师罚了一通。”
乔煜恍然大悟,蓦然记起。
他忘了,他当真忘了从前的苏檀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沉浮八载,他变了。
他以为她也会或多或少被这个世道同化,也许会仰慕公侯王权,也许会为出色的上位者动心。
其实,她还是苏檀。
忽然为自己方才问出的话而感到懊悔。
乔煜致歉:“是我唐突了,方才你询问刺客一事,可是对离开已有打算?”
苏檀点头:“不是离开,而是死遁。”
乔煜讶然:“何至于死遁,万一……”
万一有危险。
姑娘无奈地勾了勾唇,“只有沈修妄确信我死了,才能彻底瞒过去。我最善泅水,无需担心。”
乔煜收敛神情,会意,“明日我们会行经雁渡,那处乃三城交界之地,常有水匪出没。若有刺客埋伏,多数在那处。”
“雁渡滩以南有家运昌镖局,届时你跳船游至岸边,去那处报玄三的名字即可。”
“是暗桩,对外与我无关。”
苏檀颔首,能有接应自然更好,她可以跑得更快更远,以绝后患。
乔煜顿了顿,垂眸看向她,“念念,这些年我行商大魏各处,你想去哪里,我……”
他想说,他都可以为她安排,为她换回苏檀的身份,开始新生活。
他想将她护在身后,留在身边。
姑娘一双潋滟的桃花眸眨了眨,抬头看他:“我早就计划好了,我要去宁州。”
“宁州。”
乔煜喃喃。
与邻国南梁接壤,距离京城山高水远。
苏檀点头,眼神中满是希冀和坚定:“宁州四季如春,香花遍地。”
“我已经攒够银子了,一间小屋,一家香粉铺子,再承包几亩花田和药田……”
她在楼中学会了制香制胭脂,在侯府里跟着五小姐也学会了种草药,经商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何况如今乔煜也在,在大魏她总有亲人,指不定哪日她也能做成一番事业。
乔煜沉默不语。
是他想窄了。
念念,不会愿意从一方深宅转移至另一方后宅过活。
苏檀掐指一算时辰,沈修妄应当快沐浴好了,她匆匆又说几句。
“乔煜,不论我能遁逃与否,事后你只认不知。”
姑娘拱手正经作揖:“暂且一别,愿小鱼阿兄日后得偿所愿,官拜青云。”
她调皮笑笑:“届时,我也是有官家撑腰的人了。”
她知道乔煜身为四皇子的谋士,这些年隐忍蛰伏,运筹帷幄究竟想要什么。
一如她坚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虽不同路,却同样值得尊重。
一声阿兄,让乔煜心中苦不堪言。
动了动唇再要说什么,苏檀已然迈步要走,“我该回舱房了,不能让沈修妄生疑。”
乔煜只得点头,目送她离去。
天上星子明明灭灭,水中波涛起起伏伏。
年轻公子倚着栏杆,黯然神伤。
悄然抚上腕间伤痕。
每每阖上眼,受宫刑的暗房便出现在眼前。
浓烈的腥臭味,脏污的血迹,行刑老太监举着利刃,恶煞修罗般惨白的脸。
还有被捆在受刑台上拼死挣扎的他……
若非四皇子出手相救,他早就成为……
自此以后,他注定要往上爬。
他要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再也不受人折辱。
为此,他甘愿付出一切。
乔煜深呼出一口气,眸色渐凝。
念念先离开也好,待大业功成,他再迎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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