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一个灰蒙蒙的雨天。
江南的雨与京城的雨大不相同,春雨如烟似雾,含羞带怯,蒙蒙水汽润泽人心。
青砖黑瓦白石桥,桃红杏粉柳青青。
一段咿呀婉转的清扬小调随风绕过檐梢,有辆马车自街尾缓缓驶来。
车辙滚过石板路,碾碎满地酥雨,“哒哒”的马蹄声不急不缓,似从江南水墨晕染的画中走出来。
车舆内。
苏檀垂眸细看刀剑甲衣货单列项,一一确认无误后,这才小心折好放入贴身内袋之中。
居安思危。
在这世道须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才能避免从前诸多困厄处境。
如今她的身后再不是空无一人,她有营产,有苏宅,有家人,还有无垢盟。
姑娘素手纤纤,揭开窗牖帘子,蒙蒙水乡雨中景映入眼帘。
苏檀望向窗外,有执伞相携的游人两两同行,雨丝沾湿春衫绣裙,却滋润了少年人相对而视的笑靥。
姑娘淡淡收回视线,轻轻放下车帘,唇角微抿。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缓缓停于一家巷口药铺门前。
一鹤发老者撑着油纸伞等在门前,见到来人下车,忙迎了上来。
“东家,脚下小心些。”
苏檀看向老者,笑道:“吉叔,您怎么还亲自在门口候着了。”
吉叔上前为她撑伞,和蔼可亲:“东家这几年从未来过,旁人来接我不放心,咱们屋里说。”
苏檀略颔首,两人进入药铺中。
拐过正堂,进入偏堂一间清净雅致的屋子。有伶俐小药童上前奉茶,随后退身出去关上屋门。
吉叔从多宝阁后头的密格中取出信卷递给苏檀,矮声道:“东家,这信是从京城暗桩处发来的,本该递去青州,我想着您这几日来了广陵,便做主留下。”
苏檀秀眉微皱,接过密信启开,目光如炬。
「青州已在案板之上,皇帝已密派钦差督办。」
寥寥数语,叫人心头冷冷。
苏檀将信纸递给吉叔,端起茶盏未发一言。
吉叔看过后,语气不免愤懑:“去岁夏日郴州、秋末沄州……上头雷霆一动,底下商贾百姓,乃至江湖帮派元气大伤。”
“为固国脉也就罢了,为何非要踩着百姓们的骨血大扩疆土。”
“连年征战,四邻诸国怨气沸天,边城百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
相较于吉叔的愤懑不平,苏檀却显得异常淡定。
早在这位帝王登基之前,她便能猜到,何为野心与天威。
百姓,与之吞并诸国疆土的雄心比起来,最是不值一提。
蝼蚁罢了。
成王败寇,史书公评也只在掌权者的手下书写。
她轻轻放下茶盏,若有所思:“青州怕是要步郴州和沄州的后尘了。”
吉叔叹气:“东家要及早抽身,另谋他处才是。”
苏檀捏着茶盏盖子,上下揭合,碗盖碰上杯口发出清脆的瓷声。
“不,先会会那位钦差再说。”
尚未见到对方底牌,不该自乱阵脚,若只是要银子筹措日常军费也就罢了。
破财消灾便是。
但其根本在于四处寻战,若惹得诸国群起而攻之,大魏不复,跑去何处也不得安身。
姑娘敛了神色,将内袋中的货单递给吉叔。
“午时派人去十里坡接货,走水路商船运至青州。”
吉叔双手接过,郑重颔首:“东家放心。”
苏檀又从荷包中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纯金手镯,送到他面前。
吉叔连连摆手,“这……”
姑娘莞尔一笑:“吉婶下月生辰,送她的。”
广陵此地她是不愿多来的,这五载一向都由吉叔底下一干人负责铺子和消息传递。
此行归青州,日后还不知会不会再来,索性礼先提前送了。
吉叔满脸动容,双手接下,“那我便替老婆子谢谢东家,今日去我家中用饭吧。”
苏檀站起身,“不了,客栈里头还有白少庄主和遥遥在等着我,午后的事你多盯着些。”
“是。”
大致交代清楚,苏檀便起身去往外间。
药童已然包好补身草药,将褐黄色纸包奉上,苏檀接过。
来药铺,自然要抓药。
姑娘从荷包中摸出碎银子递上,“多谢掌柜的。”
随后便出了门,重又登上马车,去往客栈。
一来一往,街上行人较晨起多了不少。
各家吃食铺子也逐渐热闹起来,尤其是寻味斋的糖水酥酪。
如今是春日,桂花冰酥酪非时令,但樱桃酥酪却别有风味。
苏檀瞧着寻味斋迎风招晃的旗子,心头一动:遥遥最是喜食樱桃,酥酪定然也喜欢。
此行辛苦白璟陪她跑这一趟,金银他最是不屑,吃份酥酪甜甜嘴未尝不可。
那便一大一小都给买一份带回去吧。
姑娘打定主意,轻声叫停马车,走入寻味斋。
烟雨蒙蒙,柳暗花明,长街之上车轿攘来熙往,行如流水。
一辆双骥齐驱的马车从河对岸长街由南往北驶来,车盖华美,车架宽大。
过路行人纷纷侧目而视,轻声议论,车驾之内究竟是何人。
有好奇心强的女子透过被风微微吹起的帘子,偶得一瞥车内之人。
登时怔在原地。
车内的公子好生昳丽俊美,可惜面若寒潭,气势骇人得很。
昨夜酒醉,沈修妄晨起头痛欲裂,稍加休息才略有好转,此时去往渡口乘船继续南下青州。
车舆外头喧嚣热闹声不绝于耳,他倚于隐几之上闭目养神,两眼不闻窗外事。
眼可不看,耳却不得不听。
沿街的叫卖声接二连三往车里涌。
“糖葫芦,卖糖葫芦嘞……”
“桃花糕、艾草团……”
公子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叹气。
忽又听得一声吆喝。
“樱桃酥酪,寻味斋镇店之宝,今日买双份再赠一份樱桃饼……”
酥酪。
沈修妄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出现那夜灯下,姑娘坐在桌前,低头吃桂花冰酥酪,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问:“好吃么?”
她浅笑点头,“当真是好吃的。”
公子一双鸦睫颤了一下,收回神思,低声对车舆外的远泾吩咐道:“你与长风去寻味斋买些酥酪,带至船上食用。”
“是。”
主子有吩咐,车夫便将马车暂时停于街边等候。
长风和远泾两人脚底生风,直接飞身过河,脚尖点地落至对岸,进入寻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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