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一天天在长大,他也一天天在变老,他本该复生的,可内心对这件事实在是有阴影。
当他意识到面临两难的时候,一种新的恐慌彻底将他占据,让他日夜难安。
又一次,他从夫人那找到了女儿,听到开门声的女儿缓缓转头,那眼神仿佛一道温柔又锋利的冰棱,将他冻在原地。
他颤抖着抱住女儿,轻轻盖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伤心?”
女儿稚嫩的嗓音显得那样有气无力,她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垂着头。
“我不知道,心好像生病了,想流泪。”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出口的一瞬间,他恨不得把话重新收回来。
因为无论女儿回答是或否,都意味着美好时光截止了,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痛苦深渊。
可这时女儿看着他,轻轻点点头。
“很模糊,但我知道你不是爸爸,你是族长大人。”
轰——
他感到眼前发黑,感到天旋地转,感到了世界末日再一次降临。
……
女儿是他真正的族人,有时眼神中会流露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深深悲凄。
女儿毕竟还小,无法深入思考,也正是酷爱玩耍的年纪,短暂忧伤后就蹦蹦跳跳去找东西玩。
他不一样,女儿的悲伤就像细小鱼刺,一根根扎进他心里。
他开始想女儿以后该怎么办?
当女儿真的想起一切、意识到这背后的沉重、还有放在她肩上的担子,她能否承担的起?
难道……女儿要走他的老路?
这一想法令他遍体生寒。
不。
女儿是无辜的。
为了给女儿找伴,他开始疯狂复活族人,几乎到了魔怔的地步。
他压缩睡觉时间,冒着生命危险跳到冰块上,只为凿破后拉出下面的骷髅人获取液体。
他相信,只要能复活出第一个,就能复活出第二个、第三个!
这样女儿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或许他运气够好,能复活一个年轻壮实英俊的小伙,两人恩恩爱爱,再或许……还能孕育出新的小生命。
他就能当爷爷了。
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无畏无惧。
可是——
失败。
失败!
还是失败!
为什么?为什么!
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他狠狠地拽着头发,像虾米一般蜷缩着,眼神中满是绝望、无助和迷茫。
他只是不想女儿陷入他的死循环,越来越麻木的活着啊。
女儿鲜活的生命不该凋零在无尽的空虚等待中,那本该是他的职责。
什么振兴族群,全世界都毁灭了,振兴了又能如何?他只要女儿像人一样好好活着!
那些外族人呢?那些死对头呢?
他们人在哪?为什么还不出现?他们该来了,他有一个如此漂亮大方的女儿,大家都喜欢她……
“爸爸?”
听到女儿稚嫩的声音,他狠狠搓了把脸,咽下苦涩,微笑着抬头看她,声音温柔道:“怎么了我的宝贝。”
女儿观察着他的神情,发现和往常一样后笑着扑进他怀里。
“抱抱~”
——他心都融化了。
指望不上外人,就只能靠自己,同时他也到了不得不复生的时候了。
为了把女儿好好养大的这八年,他一次都没有复生,副作用就是双倍衰老。
如今的他完全没了曾经模样,脸、手长出老年斑,皮肤薄薄一层,四肢也不再灵活,动作越来越滞笨。
如果现在复生,他得整整休眠一年,而且破壳出生后也只能维持复生前状态。
可看着才八岁大的女儿,丢下她一个人在螺居里生活,她会害怕吧,如果不小心掉进海里怎么办?
先做好安全措施再复生吧,他还结实着呢。
哄女儿睡着后,他悄声到物资房寻找玩具和零食,一个个包成礼盒,系上蝴蝶结,到时候堆在房间里,和女儿约定好每天只能打开一个。
外平台也得做好围栏,以免孩子淘气掉下去。
女儿怕黑,得把所有手电筒安好电池,放在卧室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他忙碌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再不复生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爸爸很快回来,你自己在家不要害怕……记住爸爸说的话,乖。”
才九岁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她蜷缩成一团,找不到爸爸小声地呜呜哭。
一年,太漫长了。
熬干了眼泪,熬干了期待。
让一个原本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蜕变成独立自主的小姑娘,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继承了族长父亲的悲凉和孤寂。
她试着在走廊里点蜡烛,因身高不足而放弃。
她静静坐在外平台上,看着冰块融化,看着浮板漂动,看着海底偌大的空城。
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她曾幻想过上万次族长父亲出现的画面,所以当他真的推门出来时,她的内心毫无波澜。
甚至被族长父亲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微微皱眉,觉得不习惯。
他们又过上以往生活,两人相依为伴,可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
“孩子,爸爸老了,每陪你一个星期,我就得睡一个星期,可以吗?”
“……”她垂下眼,“你决定就好,我怎样都行。”
她毕竟还小,没有察觉到话语中透着浓浓疏离感,却敏锐察觉到那一瞬间,族长大人眼神流露出深深哀伤。
他们的关系很难再修复了。
但为了缓和关系,她主动说:“或者我也休眠一星期?”
“不,”族长缓缓摇头,“你还小,得等你到20岁的时候,也就是十一年后才需要休眠。”
“哦——所以这十一年我要一直守望着你?我要孤独十一年?”
她尽量命令自己不要哭,她要冷漠,就像外面的冰块,只有风能融化她。
族长勉强笑着,“没有那么久,我会陪你7天,休息休息,再陪7天。”
“可哪怕这样计算,我也有五年半是独自一人生活。”她没有给族长夸她没忘知识点的机会,语速飞快地继续说,“那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族长张张嘴,一句话说不出来。
“族长大人,你来回复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
“我吃饱了,出去玩了。”
从这天后,族长父亲总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用一种愧疚的眼神望着她。
她很烦,想哭又想生气,心理压力很大,只有躲到外平台望着平静的海面、吹着冷风,才会渐渐平静下来。
族长父亲就像他说的那样,陪她一周,休眠一周。
她根本没有选择,只能被迫接受,看着他来了走,走了又来。
随着继续长大,某一天望着海面发呆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族长父亲的使命了。
还不等眼泪掉下来,她又想起自己的身份——
她不是单纯的某个族人,是全体族员的结合体,她复活的主要使命就是为了陪伴族长大人。
以及劝他不要再执着下去了。
是大环境要人类灭绝,坚持没有意义。
死亡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团聚。
等到族长父亲结束休眠,两人坐在一起吃饭。
她看着族长父亲苍老的面孔,疲惫的双眼,内心充满悲痛和心疼。
“爸爸,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这是一段痛苦又幸福的谈话。
族长大人终于等到了他的族人,不是一个,是所有。
他成功了。
族长大人再一次展露笑容,牵着女儿的手,带她走遍所有房间,指认里面的空蛋与族人们一一对话。
两人都卸下了沉重的负担,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舒畅。
族长大人讲述了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也提起多年前偶然复活的那个“族人”。
“虽说是机缘巧合,可如果没有她就没有你们……是上天见我可怜,特意赐予的吧。”
“那之后她还出现过吗?”
“没有,以前我曾幻想过希望她出现把你带走,去过属于你的生活——”
“我不会走,”郝韵笑意盈盈,“我要接你回家的。”
回、家。
族长大人被一股幸福冲击,他欢呼雀跃地应下,“好,我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等这边的事都处理好了,我就跟你回家!”
他们开始清理房间,扫掉墙面浮灰,但因两人身高不够,只能扫到一半。
池子里的蛋全都运出去丢进大海,把里面擦得干干净净。
“夫人,辛苦你忍耐一下。”
用尽全力把夫人从水中拖出,一点点拽到外平台上。
他的夫人终于再次见到了阳光。
“很美,对不对?”他近乎耳语的呢喃,动作又轻又颤,为夫人梳了最后一次头发。
“我都老了,你还是这么美……”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还好,这一切结束了……”
“我带你回家……”
夫人硕大的肚子在海水中一寸寸消失,接着是肩膀、脖子,脸颊。
他心如刀割。
“我和女儿这就来……”
他最后看了眼生活多年的螺居,牵着女儿的小手跳了下去。
腐蚀的灼烧感瞬间将他缠绕,疼得他精神恍惚,隔着清澈海水,他似乎看到平台上站满了族人。
他们张开双臂,面带微笑地对他说。
“欢迎回家。”
(接下来这句话可看可不看)
——
——
——
他伸出手,看到一只玩偶娃娃从面前轻轻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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