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公共租界人潮汹涌,闸口内外两派景象 。
高高的铁栅栏里面探照灯明明灭灭,晃得人眼睛发疼。
一侧是荷枪实弹的洋人士兵和巡捕房的巡警,外面是握住栏杆想要涌入的大批难民。
往日入口被高大铁门拦住,百姓哭嚎愤怒,都无法撼动分毫;有身体灵活的想要去爬铁栅栏,却被门内士兵用枪柄敲下,落地惨嚎。
他们只能向前,因为身后是举着刺刀面容狰狞的士兵;盘旋在天空的飞机不知何时会投下索命弹。
“吾辈无能啊!竟在自己国土沦为难民!”
卫渺挤在前方冰冷铁门处,偶能听见痛心疾首之语,心中也颇为无奈。
个头小小的她护好怀中莲生,也装阿狸在挎包,垂眸想心事。
若是往日,卫渺许会心有波澜,但不会多做能力外的事情。
可这不是往日,这是滋润她生长的土地,卫家父母给她生命,家中兄妹敬她护她;卢大哥教她做人,纵她宠她;崔阿婆,小江苏,董太太,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在她脑海闪过。
想到卢大哥让她改装得不能返航的飞机,想到那些鲜活朝气的面孔。。。
卫渺晓得,她一直以来守着道心许是要动摇了。
“挤什么挤,挤进来就能活命了!早干什么去了,如今想来躲命,晚了!小心被踩踏成肉饼,一帮贱民。”
有熟悉声音落下,惹得栅栏里面的士兵和巡警哄堂大笑。
卫渺扭头望去,就看昏暗灯光下,穿制服少年皱眉黑脸,很是不耐。
他背后的不远处,王三石带着一行巡捕坐在高处,肥胖的脸上表情严肃,望向拥挤如猪狗的人群,不知在想什么。
小南京吼完后,转身凑近身侧的红头阿三,谄媚笑道:
“长官,您去旁边歇着,这里有我盯着,保证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红头阿三似笑非笑看眼前少年人,“看你同胞遭难,就不难过?你们不是有句古话叫兔死狐悲嘛!”
小南京脸上笑意更甚,凑近这个顶头上司面露嫌弃道:
“他们可不是我的同胞,您忘记了乔治先生才给我申请了大英身份。。。”
提及乔治,红头阿三脸上讥笑淡去几分,语气泛酸道:
“乔治先生倒是给你脸面。”
小南京继续嬉皮笑脸,仿佛看不见红头阿三脸上鄙夷。
等那人昂首挺胸走后,他握紧手中钥匙,垂眸向前,走向铁门中间。
那里人群最多,妇孺在前,壮年随后。
手握栅栏的小女孩直勾勾的盯他,眼看空洞迷茫;妇女怀中婴儿咬着自己手指,还带泪痕的脸颊上全是委屈;戴礼帽的男子小心搀扶自己老母亲,满脸绝望。
一扇冰冷的铁栅栏,判定了他们的生死。
小南京心跳得厉害。
他蹲在支撑大门的铁架处,背对人群,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去开粗重铁链上的锁。
卫渺注视少年人单薄的背影,不过短短时间,往日疾恶如仇的孩子,也长大有担当了。
“你小子在这里做什么呢?”
红头阿三去而复返,手中握枪,一脸讥笑看他,“往日对我倨傲,刚才对我卑微,就晓得你小子没安好心。”
小南京扭头看向麻木人群,心中一横,扯开铁链,将支撑门的铁架飞快松动,然后猛扑向拿枪的阿三。
铁门外的百姓看见这一幕,有机灵立马推门,身后人群涌入。
小南京本以为自己会死,却发现身下的阿三仿佛石化一般,半点灵魂也无。
身后的人群蜂拥踩踏而来,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有这样冷静的时候,快速将手中钥匙塞入阿三手中,就地滚在铁门犄角处。
躲在铁门形成狭小角落里,看着奔向租界同胞们的脚步,后背发凉的他无声的笑了。
等王三石发现这边骚乱时候,已经晚了。
旁边倭人督察小野宗面前冷酷,下令要开枪控制难民。
王三石心中厌烦,面上却带笑劝阻道:
“小野君,你看是我们的子弹多,还是这宛如蝗虫的难民多?别到时候引发暴乱。。。”
小野宗平凡脸上闪过一抹狠厉,不屑道:
“王桑,你我的任务是守住闸口,不让难民涌入,大批暴民会让危害租界安危的,出了事情你我可都无法向长官交代。”
王三石在心中疯狂咒骂,为什么会出事,还不是你们这些狗日的干的。
他对沪上局面十分满意,日进斗金,人上人的生活都是他几辈子才求来的。
好日子没过两天,就特么的要打仗。
打仗还怎么搞钱?
想到搞钱,王三石突然想起卢平生,灵光闪过,打仗就要死人,那如果手中有大批药品,不比开赌场要快。。。
他正眼发光时候,小野宗已命令自己手下巡警朝人群开枪。
有人惨叫倒地,瞬间就被身后簇拥人群踩踏,嘈杂的声音瞬间掩埋惨叫。。。
“狗日的!”
王三石咒骂一声,招呼自己手下过来。
“你去给处长打电话,就说小野督察开枪杀人引起难民哗变,请求支援。”
反正倭人开战后,身份水涨船高,大英人估计也不会彻底追究。
手下退下后,王三强从肥胖的腰身处摸出一把普通手枪,这是他从黑市搞的,带身上以防万一,从未用过,也查不到来处。
他拿手中擦汗的大手帕做掩护,朝着站在高台方向挥斥方遒的小野宗正要开枪,就看前一秒还举着拳头大喊大叫的人,突然往前栽倒,掉入底下奔跑的难民洪流中,瞬间被淹没。
“娘的!”
王三石咒骂一声,胡乱将枪收起,抹一把额头的汗,对心腹喊道:
“快,快打电话。。。”
至于打电话干什么,当然把黑锅都让踩成肉饼的小野宗来背了。
激怒难民,引起哗变的是小野督察,和他王三强有什么关系呢。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人群总算进去七七八八,躲在暗处的巡捕和士兵才找到主动权,铁门重新关闭。
后面听到消息赶来的难民只能望铁门懊恼不已。
秃头乔治的老爹推开车门,看见满地血迹和狼藉,表情十分难看。
王三石一边擦汗,一边汇报。
“是一个队长收了难民的黄金,偷偷开门放人,没想到难民涌入。。。”
他一边说,一边将人引到地上看不出面目的人形处, 头上的红头巾早就不知所踪,只是手里死死握住两根大黄鱼。。。
乔治的老爹看这形象,手中文明棍杵得邦邦作响,“废物!废物!狗屎一样的废物!他的上级呢?”
王三石嘴角抽抽,指着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看不出人形的尸体道:
“小野督察因公殉职了!”
乔治老爹愣住,他接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就立马赶来现场,所以并没有接到小野宗摔下被踩踏的消息。
倭人如今在沪上动手,他手下的倭人督察死了?
真是麻烦。
他烦躁的将自己的警帽子取下,露出被探照灯照得发亮的光头,来回走动。
卫渺在远处树上,看着小南京悄无声息的归队,倒也不在心疼自己放在那红头阿三手的两根大黄鱼了。
——许多鱼番外——
京都的春日,比往常寒冷几分。
人们还在抵抗冬日带来的寒,樱花却悄然绽放;带着寒意的春风拂过,雪白混着粉花瓣仿佛又下一场大雪。
柔美的樱花花瓣落在穿和服的少女身上,少女纤薄的背影站得笔直,英气的眉眼目视一个方向不动。
“爱子,你穿的有些单薄。”已有少年模样的工藤大郎缓步而至,顺手将手中还有体温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
三年了。
工藤大郎恍若隔梦。
三年前他听从母亲和叔叔的意思,从沪上回本土上特殊学校,多鱼也随他一起。
也许母亲也知道,不能把他逼迫太过,不然会发生她不愿面对的后果。
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许多鱼生机勃勃的模样总能让他觉得世间还有美好。
父亲死后,母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而他对蓬勃热烈的许多鱼向往加剧。
叔叔看出他的心思,问他要不要把人弄回来,放在身边。
他也有瞬间动摇,但很快拒绝。
生机勃勃的野草,就该长在旷野,被烈火焚烧,被暴雨淹没,被狂风吹刮。
可看到在乞丐堆里,被人推搡欺辱的许多鱼时,他终究没有忍住,宪兵赶跑了那些欺负人的小乞丐,他不顾脏污蹲在许多鱼面前,轻轻拂开她成缕的发丝。
“多鱼,和我走。”
趴在地上的许多鱼看向伸在自己眼前的手,麻木的眸子微微转动。
丁医生说过,与其死了,不如死得其所。
他说国家危难之际,死是解脱,有意义的活着才不枉此生。
他说小囝会死,是因为倭人投毒,引发瘟疫,若是良心不安,就去复仇。
许多鱼看面前干净嫩白的小手,缓缓地放了上去,这是倭人的手,也是杀人凶手。
丁医生说,她不用做什么,按部就班的活着,长大,总有一天会有用的。
所以她从许多鱼成了山下爱子。
有华服,有美食,有书读,还有处处以她为中心的少年人。
工藤大郎是个合格的饲养者,他精心照顾自己,观察自己,几乎接近痴迷,从沪上到京都,从未变过。
“大郎,春风又来,明日我们去放纸鸢吧。”
许多鱼收回思绪,扭头看向身后男子,眼神明亮期盼。
工藤大郎垂眸咳嗽两声,才轻声回答一句,“若是放纸鸢能让爱子快乐,那就放一辈子吧!”
许多鱼给他一个灿烂笑容,坚定道:
“大郎,我很快乐!”
工藤大郎也笑,白牙森森,良久才道:
“那就好!”
两人默契的看着对方 ,谁也不肯收回视线,仿佛在做无声的较量。
许多鱼看着男子落荒而逃的背影,抬手抹泪,哼笑出声。
随工藤大郎来京都那年,卢先生来码头送行。
“阿鱼,侬还是小崽,前程往事如云烟,换地方,就好好过。”
她歪头打量眼前让大姐痴迷的英俊男人,噗嗤笑道:
“阿渺说得对,卢大哥侬一点也不会安慰人。”
卢平生摸了摸鼻子,把手中小箱子给她,“阿渺有没有告诉侬,阿拉是散财童子,最为大方。”
手中小箱子入手沉沉,她就想起阿渺往日抱怨,说卢大哥惯会用大黄鱼打发人。
那时她还是单纯渔家小妹,觉得卢大哥小气,大黄鱼腥气又不管饱,竟然用来糊弄小孩子,好些时间,她看卢先生都暗自翻白眼,直到知晓什么是大黄鱼后,还对往日白眼愧疚万分。
初来京都时候,生活平静美好。
智子夫人变得温柔平和,大郎也投入繁忙学业,她也如同卢先生说的那样抛却过往,重新来过,直到战争开始。。。
智子夫人变得兴奋癫狂,大郎也一日多过一日沉默,而她在寺庙祈福的时候,收到了一个盒子。
慈眉善目的千手观音相下,她看着手中照片脑袋空空,回神时候泪水已经滴在阿妈被破开的肚子上。
她连忙去擦,不敢太用力,阿妈怕疼。
一张一张,一张又一张,她受虐一般的快速翻动照片,那些人欺辱阿妈的画面会动,他们划开阿妈高耸的腹部的动作好似卡了电影,刻映她的脑海。
“啊!”
她在佛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寺庙僧人仿佛见怪不怪,这几年帝国征兵,常有失去儿子和丈夫的女子来此痛哭。
他们看少女手握照片,悲伤不能自已,显然把她归为那些人之列。
许多鱼发现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她撕心裂肺的吼叫过后,迅速冷静下来。
寻了偏僻之处,看了盒子里的其他东西。
一封信。
丁医生在信中对她问好,顺便讲述她父母死亡过程,又说弟弟莲生健康安好。
最后才讲了“青鸾计划”
丁医生为让她有认同感,告诉她在这场战争中,他也失去妻女下落。
许多鱼觉得丁医生多虑了。
回到家中,她便找出往日和工藤大郎一起做的纸鸢,将丁医生寄给他的药袋挂了上去。
“小囝,二姐给你报仇啊!”她低喃自语。
从此,她爱上了纸鸢,每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都有一尾漂亮的青鸾风筝飘扬在倭国上空。
偶尔,丁医生提供的病毒菌她也会感染。
最严重的一次,她觉得自己都快死了,却感觉胳臂刺痛,有人抬手将她碎发拂于耳后,轻声安慰她道:
“许多鱼,侬要好好活着,莲生侬还未见过呢。兰姐如今是事业女性,日日被在报纸头版;桂姐也成大姐头,手下众多,威风凛凛;侬最能干,可不能窝囊死去。。。”
等床边人走后,她眼角全是泪痕,久久不敢睁开。
这个梦可真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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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最后一篇~~~
准备明日改完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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