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子?”
见陈君在外站了许久也没有进去,钟叔不免有些担忧,轻声喊道。
还沉浸在回忆里的陈君立马回神,而后朝着钟叔微微一笑,脸上没有丝毫的阴郁,唯有真诚的笑。
见此,钟叔方才微微松了口气,心里更是忍不住感慨穆先生的攻心之计着实上乘。
“要上课了,晚些时候我再来寻先生。”
说完,陈君便转身离开,步履轻快,与前段时间的沉闷简直判若两人。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钟叔先前的担忧这才逐渐散去。
而那边,转身朝学堂而去的陈君,却因为先前钟叔看自己的关切眼神,不免回想起自己去寻先生前,对方告知自己的事情。
要知道,那时的他之所以有那个底气向先生直言,除了受先生点拨外,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去寻先生的前一日夜里,钟叔给自己带了一个木盒。
“公子,这是先皇在太子殿下出生后写下,并让属下保管的物件。”
说完,便将盒子打开,露出了里面明黄色的诏书。
是的,诏书,还是先皇的亲笔遗诏。
那时的陈君,几乎是颤抖着拿起那份诏书,在打开前,他的脑海中更是闪过无数个猜测,诏书里会写什么?
让自己好好辅佐太子登基?
还是让自己做一名纯臣?
最终,这万千的思绪,都在打开诏书后化为灰烬,一同沦为灰烬的,还有他那可笑的自卑和揣测之心,因为……
这是一份传位诏书。
诏书中,不仅承认了他大皇子的身份,更是在末尾写了这样一行字:
【若是朕不幸遇难,乱臣贼子继位,那么,不论太子是否当立,衍之皆可凭此遗诏拨乱反正。】
那一刻,陈君一直不敢相信的“先皇对自己是真心疼爱”念头,终究是得到了确认。
钟叔说,这份诏书是在弟弟出生的当晚写下的,而后便交由他保管。
所以,在阖宫上下都在因为先皇后诞下储君而欢欣鼓舞之时,先皇写了一份诏书,一份为自己证明身份的诏书。
钟叔说,彼时朝堂上,季常一党与天子门生已经势如水火,先皇担心自己有天会遭遇不测,致使他的身份无法见天日,故而留下了这份诏书。
若是朝廷无忧,那先皇便能继续护着陈君,虽然不能恢复大皇子的身份,但也断不会让人欺了去。
可一旦京中生变,这份诏书的作用便大了去了,不仅陈君有可选择的余地,还能确保南元国的皇室血脉不断,毕竟……太子年幼,能否活下去都未可知。
嗷嗷待哺的孩童,一旦落入反贼的手中,便也就只有个“死”的下场。
到了那时,不仅是先皇父子在黄泉相会,南元国皇室的祖宗家业也必然拱手让人,所以,这份诏书,是先皇在心疼长子之余,为皇室保的一条后路。
原本,这份诏书钟叔是不准备在这个时候拿出来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便是要拿,那也是在太子殿下不幸遇难之后,它才会出现在陈君面前。
至于现在为什么会拿出来……
“先生说,您与太子殿下皆是皇室血脉,没有道理,一个还不足三岁的孩童能继承皇位,您这个品学兼优的长子要屈居人下。”
“先生还说,左右我们要做的,是将季常反贼拉下马并复国,那么……不论是长子还是幼子,只要最终坐上那个位置的是南元国皇室血脉便都可。”
“先前是属下自作主张,请主子降罪!”
彼时的陈君,即便是心中做了许久的准备,却还是被钟叔转述的话惊出了一身汗。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先生先前问自己的那句“想当皇帝吗?”并不是戏言,自家先生……是真的愿意扶持自己登基。
也是那一刻,一直觉得自己身份尴尬的少年,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位置。
他不是多余的人,不是无足轻重之人,更不是一个需要隐藏起自己光芒来避免上位者猜测的身份。
他,陈君……不,他沐宪,一直都有资格去争,也能够名正言顺地去争,更有那个实力去争,最重要的……
是他的先生,愿意帮他去争。
想通其中关键的陈君并没有向钟叔发难,而是让一脸平静地让他退下。
那一晚,陈君房里的烛火亮了一整夜,钟叔在屋外守了他一整夜。
那一晚,向来谨小慎微数年的少年,抱着诏书哭得不能自已。
也是那天过后,一直封闭自我的少年,终于迎来了心灵的曙光,有了底气和勇气和自家先生谈心。
这才有眼下这个迈着轻快步伐走向学堂的少年郎。
……
另一边。
这父子俩腻歪了一会儿,穆浅染便要出发去乙班授课。
“爹爹白白~”
穆子修扒着门框,奶生生地和自家爹爹告别,小小的人儿,明明十分想要跟着自家一起出门,却十分懂事地没有开口。
仿佛回到了在村塾一般,穆浅染忙着上课,他忙着玩,父子俩互不打扰。
唯一的差别,就是县学的学堂和夫子的房舍距离较远,小家伙无法像之前一样,走两步就能看到自家老父亲了。
但好在,穆子修惯是个会自我说服的,虽然很是不舍,但好歹比之前一天都见不到爹爹好吖!
穆浅染回头朝小家伙道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懂事又委屈的小脸,于是……
铃铃铃——
响亮的上课铃响,从学堂的一角传遍各个角落,和之前在村塾时陈君拿着一面铜锣敲击不同,县学是有专门打铃人,类似于城镇中的打更人。
而随着铃声的响起,县学的学子皆陆续回到自己所属的学室,并在位置上坐好。
即便许多班级的夫子还未到,少年们也不敢交头接耳,一个个皆端坐着。
很快,夫子们陆续到达,左右两侧皆响起了响亮的“起立”声和学生向夫子请安的声音,唯有——
“这节是穆夫子授课吧?”
乙班内,有人纳闷地问道。
“是穆先生。”
“奇怪了,穆先生向来都是提前到的,怎的今日……”
“许是先生临时有事耽搁了,大家先安静看书罢。”
闻言,乙班的少年们虽感到不可思议,却也依言打开了书本。
很快,乙班便再次恢复了平静,也让左右两侧的班级动静,听得越发清楚了些。
一开始,还有学生看不进去,总是左顾右盼向外张望,结果一扭头——
就看见众多坐立不安的人中,有六名别具一格的同窗正聚精会神地看书。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学子也投入了起来,即便……其他班级的读书声朗朗,也没有影响他们分毫。
蹬蹬噔——
孩童的小碎步声便是在这个时候自屋外响起,只可惜,被两侧的朗朗读书声掩盖住,并不十分明显。
紧接着,乙班的门口出现了一抹修长的身影,其身侧,是一颗圆滚滚的奶团子。
与后世不同,这个时期的教室门只有一个,只是出于采光的考虑,学子们都是面对着讲台背对着门。
也是因此,当一大一小两抹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时,里头正认真看书的少年方面并没有发现。
穆浅染也没有出声打扰,她低头对着身侧的小家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后者立马一是胖乎乎的小手捂住了嘴,灵动的大眼睛眨了眨,表示自己知道爹爹的意思。
穆浅染笑着摸摸小家伙的发顶,又扭头看了一眼。
下一秒,穆子修的专属小书桌和小凳子便被小心地放置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
小书桌前面是因为个子太高而不得不单独坐在最后一排的周定。
少年正好看完一页,刚要翻书,便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甫一扭头——
“嘘~~~”
就和自家奶呼呼的小师弟对上了视线。
许是担心引起更大的动静,还没等他开口呢,一只小胖手就怼了过来,直接就糊住了——他的鼻子。
周定:……
作为小伙伴中心态最稳之人,周定不仅没有发出其他的动静,反而从善如流地将小胖手下移了点,让其将将捂住自己的嘴。
下一秒,狗狗祟祟的穆子修便无声地弯了眼,继而收回了手。
直到钟叔将一应物件放好后,方才规规矩矩地坐在周定身后的位置。
而此时,穆浅染已经行至讲台上,成功将所有人目光剧集到讲台上。
“上课。”
讲书放在讲台上,穆浅染的神情与往常无异,底下的学子自然也不敢胆大包天地去询问夫子为何今日晚到了。
“起立!”
响亮的声音响起。
“先生好——”
“先生好~~”
嘹亮的行李声中,夹杂着一道小奶音,只可惜,因为声音太小,只有周定和穆子修听到了。
“坐。”
穆浅染点点头,示意少年们落座,低头翻开书本,沙哑的声音传遍乙班的每个角落:
“今日我们要讲的是……”
下一秒,乙班的少年们也跟着翻阅起书籍,便是最后排的那抹小身影亦是如此。
……
另一边,县学教谕的专属办公间——莘学阁内。
绥阳县县令兼县学教谕(等于后世校长)孙劭与县丞兼县学司计(采买负责人)洛七杉正相对而坐,二人正在对弈。
“大人,方才穆夫子前来寻下官。”洛七杉手执白子。
“哦?”孙劭挑了下眉,“穆先生所为何事?”
“穆先生当年离京时,其妻难产身故,唯留下一子,名子修,
孩子年幼,穆先生忧心亲子独自在房舍,便来寻下官,希望能允其携子授课。”
洛七杉三言两语便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你允了?”
“下官自作主张了,请大人责罚。”
洛七杉嘴里说着告罪的话语,手上却是直接吃了十几颗黑子。
“哎哎哎——”孙劭急了,“你放下、放下……方才走错了,本官还要再想想……”
“落座无悔。”洛七杉一点不客气。
“嘿——你个混不吝的。”孙劭气极了,却也奈何不了这个比自己还有硬气的下属,只能另想出路。
先前的“携子授课”话题就这么轻轻揭过,仿佛从来不曾提起过般,但洛七杉知道,这便是已经过了明路了。
自己也算是,不负穆先生所托了。
这么想着,到底手里还是松了松,给顶头上司让了步棋子。
“哼!”
被让棋的当事人冷哼一声,仿佛是对他这种为了他人妥协的行为表示不满,手里却是丝毫不犹豫地吃了送上门的八颗白子。
见此,洛七杉越发放心,第一次庆幸自己的顶头上司是孙劭这个甩手掌柜。
……
铃铃铃——
随着铃声的响起,上午的第一节课结束。
各个班级的学生皆起身准备活动活动,包括乙班。
不曾想,刚一起身,便听见——
“爹爹~~”
一道小奶音自教室里响起。
众人的动作一滞,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有人甚至下意识掏了掏耳朵。
孩子?
学堂怎么会有孩子?
谁的孩子?
谁这么胆大包天,竟是敢将自己的孩子带到学堂来蹭课?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才是给了他们重重一击,因为——
“嗯,累不累?”
穆先生那独特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细听时还能品出其中带着些许宠溺。
宠溺?
穆先生?
是那个花式折腾他们的穆先生?
少年们扭着僵硬的脖颈缓缓朝声音的发源处看去——
“不累~”
一只圆滚滚的奶团子一脸开心朝穆先生张手,脸上写满了“求抱抱”的软萌。
抱?
这一刻,众人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这是穆先生的孩子,因为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是“抱孙不抱子”的警示格言。
然而下一秒,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情再次发生,通身都透着冷清的穆先生,竟是十分自然地抱起了那只奶团子。
“先、先生……这、这是……”
终于,有学子反应过来,他看着眼前这“父慈子萌”的画面,已经惊讶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穆浅染转身,看着一众少年惊愕的神情,缓缓一笑,对怀里的奶团子道:
“子修,跟哥哥们打招呼。”
那一刻,青衫先生的展颜,如青莲初绽般,不仅清雅至极,甚至连声音都满是温和。
“哥哥们好~”
窝在自家爹爹怀里的奶娃子软软地向少年们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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