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太后打发自己的母家侄女走了两刻钟后,仍自惊疑不定。
如此心情,已是久违多年。自从今上登基,贵为太后,惟独在当年母子几人做下倾覆薄家决定之后的前夕,方体会过这份焦灼,如今薄家三个女儿手持遗诏聚集一处,是故布疑阵?还是虚张声势?实难做下准确判定。后宫风云多年,明明感知到了危机来临前的所有民异状,为何找不准此次当机立断的准点?
“太后,缀芩来了。”宝怜来报。
慎太后眸光一闪:“宣。”
“……奴婢参见太后。”缀芩才进寝殿门内即跪了下去,满面慌措,一身的惊魂未定。
慎太后亦不多加责斥,淡道:“这么晚了,你来见哀家,是有什么要紧事?”
缀芩伏首,颤声道:“奴婢今晚侍奉贤妃娘娘歇憩……突然有人从背后打了奴婢一记,奴婢不省人事……后来不知什么醒了过来,就听见几个人的说话声。”
“几个人?到底几人?”慎太后示意宝怜,“给她一盏茶喝,让她把话好好说明白。”
缀芩喝下一盏惊,压下了心头惊悸,道:“奴婢那时头晕眼花,怕被她们发觉自己醒了丢掉小命,不敢睁眼,不知来的到底是几个人,也听不出除了贤妃娘娘外的声音,听进耳朵里的也就‘齐大人手书’‘公布于世’那几个字,但她们最后说到了太后……”
慎太后挑眉:“她们说哀家如何?”
“说是趁太后没有发觉前赶紧着手……奴婢虽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事关太后,奴婢无论如何也不敢耽搁,惟有趁着这夜色来向太后禀报。”
“伍福全,重赏缀芩,把她悄没声息安安稳稳地送回德馨宫。”
到了这一步,慎太后反而回归镇定:薄家的三个女儿已经做好放手一搏的打算了么?既然这样,她何妨成全?
缀芩走不多时,宝怜匆匆进来,道:“太后,司药司那边有所发现。一个与阿翠同室而寝的宫女道,皇上召幸贤妃的当晚,阿翠曾说过奉贤妃之命前往明元殿献药,然后一去未返。”
“阿翠?”慎太后一怔,“就是薄光带进宫里安排在司药司的那个妇人?”
宝怜点头:“是,前几日您还召见她问话,因她词不达意,又丑陋笨拙,草草给打发走了。如今看来,竟是被她轻易给蒙混了过去。”
慎太后冷笑:“原来连这么个小角色也是薄光安插进来的棋子么?原来哀家从头到尾错估了这位薄家**的城府心机呐。”
“现在该如何是好?阿翠如今不知所踪,在把她捉拿到案前,如何指证贤妃娘娘?”
慎太后扬唇:“哀家动她还需要证据么?哀家多年容忍魏昭容嚣张,是因为她那个掌握六部的父亲;哀家姑且不理会皇后的背叛,是因她有个自谓清正一流的家门。薄光一介罪臣之女,认司相为父不过是其进宫为妃的台阶,还指望着一心青史留名的司相为她出面说话?命禁军在宫内搜索可疑人等,派人守在皇后宫外,就说哀家的懿旨,她今夜不得擅自离开寝宫。你们速作准备,摆驾德馨宫。”
~
“太后驾到——”
薄光斜偎床前,正执卷夜读,闻声淡哂:居然如此迫不及待,连半个夜晚也等不及,太后娘娘对她这个“儿媳”的容忍度堪堪为零呢。
她拿过散在床畔的外袍,轻拢慢系,脚步才出帐幔,太后凤驾已临,遂浅浅一福:“臣妾见过太后,不知太后深夜驾临,有何要事?”
室内软底云锦履,寝时宽适丝缎袍,素簪绾秀发尽盘头顶,不识脂粉的素颜剔透晶莹,宽袖内的脂腕皓白如雪,举身散发着玫瑰花浴后的芳香……这薄家女儿,处处彰显尽享皇家优裕的华贵,越发令得慎太后万丈怒火:“跪下!”
她怔了怔,仿佛没有领会这声厉叱的真谛,茫然以对。
“没听见哀家的话么?”两名小太监将外殿的红木雕花圈椅搬来,慎太后扶柄正坐,面目凛然,“给哀家跪下!”
她径自平了娇躯,嫣然一笑:“臣妾又非太后的年纪,怎会听不见太后的话呢?臣妾不跪,是因为不想跪。”
慎太后面色遽变:“你可知你这是在对谁说话?”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在对太后说话。”她轻裘缓带,步步莲花,走到屏榻前,拢衣置身,姿态怡雅,“我想,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的,是太后。”
撕破伪装后的薄家**就是这个模样么?慎太后讥哂:“哀家的确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也不想知道。”挥摆衣袖,“来人,贤妃少不省事,你们几个还不上前帮助贤妃娘娘给哀家见礼?”
“是。”四个膀宽腰圆的壮实嬷嬷自慎太后身后闪出,带着这个后宫内人所共知的威慑,缓缓走来。
“贤妃娘娘……”宝怜心生不忍,“您是个聪明人,还是快点跪下向太后请罪罢?何必自取其辱?”
她欠首:“宝怜姑姑也是个聪明人,该懂得不管是如何的长袖善舞,想在这个宫廷里四处讨好是断无可能,您对薄光的善意到此为止足矣。”
慎太后淡睨宝怜一眼,道:“既然贤妃如此刚烈,你们还不快着行事,成全她么?”
四个嬷嬷疾身疾步,四双手臂分配有序,各向稳坐屏榻上的美人的发髻、后颈、双肩压逼过去,然后——
“嗵”“嗵”声大作,四具壮硕的躯体仰面倒在了寝殿织锦地毯上,在这样的深夜里,响声加上那几声惨叫,分外惊人。
一身黑色夜行装的薄时放下抬起的纤纤秀足,掸了掸袖角,道:“说起来,太后娘娘玩了几十年,还是脱不开这几招几式,不知这么多年的日积月累,几个嬷嬷手里落下过多少条人命?”
慎太后盯着这个不知打哪里冒出的薄家三女:“你竟然仍然呆在德馨宫里?当真把这座紫晟宫当成你这位幼妹的天下了么?”
薄时笑靥如花:“这座紫晟宫是谁的天下无关紧要,只要不是你的,我便高兴。”
慎太后不怒反笑:“哀家一直在想,你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弃了德亲王妃的宝座,原来是在暗处助你的幼妹成事?”
“听太后娘娘的语气,那个德亲王妃的位子是如何了得不成?”薄时咯咯娇笑,“不瞒太后,我离开,是因为想看沉浸在温柔乡里的德亲王突然被打了一记耳光泼了一盆冷水的可笑模样,比及当初给他的那一剑,这种方式更能我纾解心中的仇恨,虽然只是暂时。”
慎太后神色一冷:“你给过德亲王一剑?”
薄时坦荡颔首:“原来到了今日,德亲王也没有告诉你么?”
慎太后不以为忤,摇首啧叹:“你给过怀恭一剑,且疯疯颠颠了恁久,他没有记恨,没有嫌弃,痴痴寻你三年,把德亲王正妃的位子为你留着,你归来先骗后逃,非但没有一丝感恩,反恩将仇报。薄家的人,果然皆是薄情寡义的无耻之流,薄呈衍教出了三个好女儿呢。”
“你——”薄时柳眉一横,才欲发作,被幼妹扯了扯袖角。她当即悟到自己竟被这只老妇轻巧激怒,称了其意,不由大恼,抬起纤足给横躺地上的四位嬷嬷一人一脚:“下贱东西!天生的奴才胚子!这时知道叫痛了?你们害死那一条条人命时可想过自己也有被踩在脚底的一日?”
慎太后容色一变。
“太后何必盛赞家父,您不也教出了三个好儿子么?”薄光笑意款款,“这三个人当是太后今生最大的成就罢?不知道当您亲眼看着您最引以为傲的成就毁于一旦时,是何滋味?”
慎太后冷笑:“凭你么?”
她瓠犀半露:“正是。”
慎太后眸线如刀。
薄光目色清盈。
如此抗衡了片刻,太后娘娘倏然恫喝:“伍福全,你们还等什么?”
……
外殿一片宁静。
“他们……”在太后阴惊的注视中,薄光以揣测的口吻慢声细语,“在等身上的蒙汗药效过去罢?”
慎太后厉色尽现:“你放肆!敢对哀家的随侍用你那些下作手段!”
“呀。”一局扳回,方才恶气得出,薄时笑不拢嘴,“太后见谅,我在这里替自己的妹妹向您赔个不是。”
“你……你们……你!”慎太后仍是盯紧薄光,“皇上的病果然是你所为,说,你对皇上用了什么歹毒的狠药?”
薄光玄珠般的大眸圆圆瞠起,颇是惊讶:“冤枉呐,太后娘娘。怎么到了现在您还在怀疑皇上的病是臣妾所为?臣妾敬爱皇上还来不及,如何敢对圣躯施下狠药?”
“你……你这个无耻贱婢!”慎太后切齿。
“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太婆!”薄时反唇相骂。
“……”薄光哭笑不得:三姐这江湖作风竟是炉火纯青了?
慎太后生平几时遭过这等的辱骂?那个魏昭容再是嚣张,也不敢公然这般顶撞,气得眉眼内间戾芒充斥,道:“此时这座德馨宫已处在禁卫军重重包围之下,你们姐妹插翅难逃。倘对哀家胆敢有一丝冒犯,哀家宁死一死,也会下命禁卫军万箭齐发,教你们在铁弓劲弩下死无葬身之地!”
“不巧呢。”薄光喟然,“就在方才,明元殿内有刺客闯入,为了圣上安全,大部分的人往明元殿去了。”
什么?宝怜冲到外殿,廊下侍卫仅余寥寥数人,且个个奇形怪状。
“其实,他们不是不想进来通报太后一声,无奈事出紧急,太后娘娘也向来以天子为重,他们岂敢迟疑?至于留下的那几位高手……三姐,他们现今如何?”
薄时翘首,也不知往哪个方向望了望,道:“自然是活得好好的,无非步伍公公的后尘,面见周公去了罢?不然是被李嫂的点穴功夫给放倒了?”
慎太后袖内十指紧握椅柄,面容冷峻如常:“你当这点伎俩便可唬得住哀家?毓秀宫前的侍卫正在等待哀家的懿旨,你如此大逆不道,背弃纲常,哀家如何放心把浏儿交你和皇后那般狼狈为奸的人抚养?”
薄光淡挑秀眉:“这是在拿浏儿要挟我么?”
慎太后不屑一嗤:“哀家岂会如你们姐妹这般只懂耍弄阴险伎俩?浏儿是哀家的宝贝孙儿,哀家岂容你这等卑劣心肠的刁妇将哀家的孙儿带入歧途?”
薄光眉心浅浅颦起,歪颐忖思少许,道:“太后的话,可有几分道理?”
“或许有,或许没有。”翠纱白缎的帐幔掀起,一位眉目如画的绛衣美妇抱着熟睡的娃儿款款行出,“太后娘娘还是多多挂虑自己的凤体,我的孩儿不劳操心。”
……薄年?薄家的三个女儿是把这座紫晟宫当成了自家后院般行走么?慎太后心臆抽冷,唇线僵硬:“你们以为今夜暗算了哀家,还可以全身而退么?哀家乃一国之母,死在你们这三个罪牙之女的手中,百年之后,哀家名留青史,你们早晚死在我三个皇儿的追杀中,随着你们的父亲遗臭万年!”
“太后这是哪里话?”薄光面容平和,缓摇螓首,“我们姐妹又不是江湖杀手,手无缚鸡之力……”呃,三姐除外,“岂敢暗算太后娘娘?今夜天色不早,宝怜姑姑,快扶太后回寝宫歇息罢。”
宝怜一愕。
慎太后震惊:“你们放哀家回宫?”
她笑靥乍现:“这是自然,您的轿子就在外边,轿夫们也安然无恙,虽然他们的神志是有点模糊不清,却定能将太后安然送回寝宫。臣妾恭送太后。”
她不是说说而已,而且还做,双膝微弯,福礼送驾。
薄年竟也屈膝福了一福。
薄时和蔼挥手。
慎太后盯着这三个女子良久,身形岿然不动。
薄家三姐妹遂各自落座,拿熟睡中的胥浏小哥打发时间。
宝怜看得怖悸不已,惟恐对方冷不丁改变主意,扶着主子手臂道:“太后,时辰不早,奴婢送您回宫。”
慎太后终究还是起身。
外殿内,七八名太监昏躺在地。殿门廊下,十数侍卫呆若木鸡。
前者中了药,后者点了穴。
薄光趋步相随,柔语宽慰:“太后不必担心,这些人醒来后便会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明日一早即可平安返回太后身旁。至于那四个……”
“随你处置。”在四个嬷嬷的哀叫哭求声中,慎太后颈首高昂,傲然而去。
薄时心怀愉悦,笑道:“李嫂,把外面几个人的穴道解了,告诉他们把这几个太监、嬷嬷扔到康宁殿门前,免得在这睡上一夜,脏了小光的地方。”
薄光淡哂:“虽然我不认同这是我的地方,但不反对把这些人清理出去。”
太后想借她的手将那四个目睹其今夜丑态的嬷嬷清理干净,她偏不如其所愿。想沾血,想脏手,悉听尊便,与她何干?
外殿内,李嫂指挥着一干侍卫做事,内殿三姐妹团团而坐。
“你方才为何说有人到明元殿行刺?还命李嫂费事点穴,卫免是咱们的人,还怕这老太婆作怪不成?”薄时困惑求解。
薄光怀抱甥儿,在那只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个不够,嘻笑道:“底牌能多握一时便是一时。”
薄年点头:“不到最后,莫急于亮出自己的所有底牌,这是规则。”
“那……今夜的太后,身边除了四个浑浑噩噩的轿夫,便只有宝怜一人,没有一个侍卫在旁,那老太婆难道不会怀疑卫免么?”
薄光浅哂:“太后为了试探我们纵虎归山的意图,今夜不敢轻举妄动。明日,卫免上门请罪,言及明元殿之危,太后慈母之身,惟有咽下这个哑巴亏,但心生怀疑亦是情理之内。为了反击今夜的奇耻大辱,她不会再将全副希望寄在卫免身上。试想,我们如此肆意妄为,必有诸多原由,要么宫中暗伏人脉,要么宫外暗有救兵,太后在尚不知端倪前,只有一条路……”
“将决计不会背叛自己的人密调进京。”薄年接口。
今夜,含笑花恣意绽放,芬芳馥郁,诸人注定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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