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墙角,全不似听姐姐们说话那般温柔婉转,若果不是在这个天都城沉浸忒久,只怕她亦毛骨悚然。
室内的话犹在继续,薄光扫视周遭,再瞄一眼身旁本是为了寻找宫中乐趣偏受致命打击的魏家女儿,推其向后。
后者白着一张秀脸,呆呆看她。
她无声示意:走。
两人半起腰身,撤步退离,及至离开窗下稍远,魏昭仪突然疾步如飞,被薄光一把捉住,淡声道:“越是这样的时候,你越须闲庭漫步。不然远处有人看见你,徒惹疑心。”
“……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要做到,我不想被你连累。”
这冷冷语声,如冰针汲脑,魏昭仪一个冷战,居然冷静下来,掀着窈窕细步,徐徐回到偏殿,瞥向闲怡阖让的薄光,问:“你不怕么?”
她挑眉:“怕什么?”
“怕被杀,被算计,被……”
她一笑:“薄家早被杀得杀,算得算,一无所有,何所畏惧?”
“可那些言语里,显然你们薄家仍有什么东西是人家惦记不放的。而且,到了今日还要利用你死去的父亲覆灭魏家。”魏昭仪惊魂甫定,掩着跳动稍稍趋稳的心脏,“我虽然从来没有将这个皇宫想成乐土,方才一刹那却以为自己置身地狱。”
“它是一些人的地狱,也必是另些人的乐土。”
“那么,对你来说,这里是地狱还是乐土?”
“谁知道呢。”她微哂,“上一刻是地狱,下一刻许是乐土。魏昭仪放开心怀,好生享受罢。”
“享受?”魏昭仪美眸大张,“那张网已然张开,我的双亲虽不是这张网的首要标的,但作为附属,他们必将被纳入其中。你认为我可以享受自己自己双亲的痛苦么?难道因为魏相是你的仇人,是而你想将魏氏一党彻底倾覆?”
“冷静啊,昭仪娘娘。”她轻声。
“我……”魏昭仪自知失态,颓然坐下,“我是为我的爹娘才进来这里,如若不能救他们,我做的一切算什么?”
薄光淡哂:“难道不是为了上承皇恩,恩爱绵长么?”
“恩爱?”魏昭仪视她冷笑,“这个地方哪里有恩,何处有爱?你们姐妹艳质倾城,也抵不住君恩如流水。你以这种口吻说话,是开我的玩笑,还是讥讽我的手足无措?”
“或者,是我不相信你。”她道。
“你不必相信我。”魏昭仪挺直玉颈,目色凛然,“家父生性软弱,无勇无谋,从未得大伯父重用。不管你与大伯父有何仇怨,我敢说与家父绝无关联,你若替我保住双亲……”
她食指抵唇:“嘘。”
“昭仪娘娘,护国郡主。”哒,哒,哒。一阵脚步声抵达门前,伍福全声嗓透来,“太后请两位前往正殿。”
魏昭仪整衣起立:“多谢公公通禀,本宫这便过去。”
她也离座,盈盈笑语:“与昭仪娘娘今日一话,薄光受益匪浅,今后愿意另寻时间聆听教诲。”
走在前方的魏昭仪稍顿,微微点头,打开殿门。
~
“良叔,哥哥还没有信回来么?”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托着茶盘的薄良好生纳罕,“四小姐少见的有些焦躁呢,出了什么事么?”
薄光一窒。
什么事?
她也想知道,司晗婚期在即,及皇家母子的家常闲话,哪个更使她无端烦乱。今日拜见太后之后,她原定去宁正宫看望浏儿的行程也未履行,即回来府中。纵然在魏昭仪面前一派从容,也无法回避去那份切实的在意。或许,正因为听了皇家母子的那席话,便越发催化了失去司晗的痛楚,甚而急不可耐。
“四小姐还是按部就班罢,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莫使外力扰了您的步骤。”薄良道。
她叹一口气,颔首:“是呢,看来小光的定力尚须历练。”
薄良斟过一杯热茶,道:“今儿个向老将军过来了,听说您进宫,便托老奴向您传话,说他的女儿在这在天都城里没有什么朋友,因为性子火爆,常被人当成免费的打手,出力不讨好,被人暗里当成笑柄。若您得暇,多带她四处走走。”
“那便约明日罢。明日西庙那边有一场捐粥法会,我在那边设了一个医摊,白家出资,向平民赠医施药,请元夫人搭手帮忙。”
薄良一愣:“明日?”
“怎么?”
“明日……是老爷的生辰。”
她淡哂:“我晓得。过去几年里,我们为了招惹来皇家天威的注目,在爹的忌日里皆不敢显露丝毫声迹,故而选在寿辰这日悄然遥祭。可是,今年我会忌日那天为爹爹举办一场盛大的祭祀,迁入薄家先祖墓园,与娘亲合葬一处。明日不妨行些善举,以感谢上苍让爹爹降生尘世。”
薄良一震:“这是真的?”
她举了举茶盏:“提前祝爹爹生辰快乐。”
薄良也倒满一杯茶水,双手高供过头,道:“老奴也提前祝老爷生辰快乐!”
主仆二人对盏小啜。
“再过十几日,是淑妃娘娘的生日。就在那时,与元老将军交好的几位老臣将联名奏请淑妃为后,因为浏儿如今归淑妃所养,必有想到此中干系的人激烈反对。良叔可晓得有谁一句话便顶得上他人百句么?”
薄良攒眉苦思许久,摇头。
“就是那位劝得太后赦我们姐妹回到天都城的商相。”
薄良省悟:“四小姐是想老奴以昔日的情谊劝商相为淑妃说话?”
她螓首轻点:“当年,他和爹爹奉旨暗访新江下游堤防泛滥造就的灾民流离实况,是良叔打流匪手里救了商相性命。前些年,他出于对爹爹的愧意,劝太后赦免我们姐妹,却在我们回天都城后暗生戒惕之心。届时,只怕他为防我借浏儿生事,不肯站在淑妃这边,惟有良叔出马。”
薄良一拍胸脯,道:“老奴当然责无旁贷。不过,老奴认为最稳妥的法子,是请司大人和老奴一明一暗的配合。”
“……哪个司大人?”
“小司大人。”
她瞬间缄默。
薄良面色黯然:“老奴知道您不愿将小司大人卷到这里面来,但您想想,您的事从头到尾小司大人何时袖手旁观过?无论您想不想,他早早便已卷入……”
“司哥哥不适合活在阴谋中。”
“那可否将这事全权交由老奴?老奴自己个儿斟酌着办?”
良久,她点头。
薄良当夜便去找了司晗。
后者听罢来意,惑然道:“我走一遭自然没有任何不可,但相比之下,家父不是更有分量么?”
“司相是位中正君子,未必愿意做这种有结党勾连之嫌的事。”
“确实如此。不过……”司晗忖思道,“良叔认为商相听得进我的劝说?”
“商相不是叮嘱过您看着四小姐么?足见商相眼里,您的品行操守颇值得信赖。”
司晗眸光一闪:“小光不希望我卷裹进去,是不是?”
“……是。”这两个人,真真是可惜了。
“好。”他笑,“到时我为明,良叔为暗,做一回说客罢。”
~
尚江赈灾进行得颇为缓慢,五十万两银子从天而降,当地各阶官府俱想分一杯羹,其形其状,连处世平和的司勤学亦动了大怒,接连将两名州官下狱。
天子收到奏报,不由摇首,若是连堂堂相国下去也不能使那些人收敛贪婪本性,足见大燕吏治亟待整治,非有一位铁拳作风与柔软手腕兼备者出世,既压得住邪风,亦安得住恐慌……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想到薄呈衍。
“光儿,你若是男儿,朕当任你为钦差大臣。”
薄光今日,是奉谕行御诏之职,抄写归纳了几份地方报来的重要章表,忽闻主案后的天子言道。
“做女儿家有鲜丽的衣裙,精致的钗环,柔美的脂粉,微臣舍不得不做女儿。”她道。
兆惠帝莞尔:“竟是这个理由?”
她弯眸一笑:“这绝对是最要紧的理由。”
他生了打趣之心:“以你之见,那五十万两银子可买多少衣裙脂粉?”
“这难不到微臣。微臣在市井的时候,赶上运气好时,一月可挣到一两银子,若是省着花用便能活上大半年光景。由此想,这五十万两银子,够五十万个微臣活上半年。不然,够一个微臣活上二十五万年?不过,达官贵人便不一样了。”
兆惠帝冷嗤:“一个平民一两银子便能花上半年有余,一年不过二两银子。而朕的那些封疆大使们,每年拿着千两的俸禄,住着朕赐的官邸,仍觉自己一贫如洗,还时时盯着那些赈灾的银两两眼放光。”
薄光恍然,“原来皇上是被那些打赈灾银款主意的官员给气着了么?
“司大人身为中书令,自然是位胸怀安邦方略、心揣定国机韬的广博之士,却非审谳刑罚的行家里手。可当下大理寺、刑部的官员里,朕却寻不出合意人选前去襄助,如何不生气恼?”
“赈灾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左右当下只是将那些人下到狱中,待赈灾事过,再派适宜人选审讯不迟……”她眼前一亮,“微臣儿突然想到了一人,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兆惠帝浅哂:“你想毛遂自荐?”
“皇上莫总拿微臣说笑。”我若真是男儿,今时今日又如何坐得到此处,活得到此刻?“皇上何不召德亲王回朝。德亲王曾主管刑部,也曾在户部就职,熟读大燕律法,谙熟堂审规则,对银钱的用度也有心得,且贵为亲王,有他坐阵,谁敢放肆?”
兆惠帝叹息:“怀恭自是个适合人选,但他如今无心政事……”
她秀眉微颦:“皇上不下旨,是念在兄弟之情,不想强其所难。如今国有难事,德亲王义不容辞。”
“说得甚是,朕早想他归位,如今确是个好机会……”兆惠帝思来度去,德亲王当属不二人选,“朕这便拟旨,命怀恭速速归朝,负责江南赈灾银款启用过程内的监督核算及纠察审讯。”
薄光覆眸一笑:“皇上难题得解,光儿由衷高兴。”
“皇上,宝怜姑姑奉太命之命,为您送莲子羹来了。”王顺来禀。
天子眉梢一扬:“不肖多说,太后又要传护国郡主前往康宁殿罢?”
“……是。”
他似笑非笑:“光儿还没有重新讨回太后的欢心么?”
她唇边酒窝儿乍现:“皇上近来国事繁忙,太后是怕皇上龙体有损。”
实则太后不必多事,当下无论是气氛,抑或心情,俱不宜云雨燕好。倘太过匆促,未免是对自己多年所爱的亵渎。兆惠帝笑叹:“好罢,待过了这段时日,朕便接你正大光明陪伴在朕身边,眼下暂且委屈你几日。”
“皇上操劳,光儿感同身受,盼望皇上早早将德亲王叫回,也好使皇上早得片刻清闲,稍稍给光儿些许时光。”为省却光儿今后诸多烦扰,这道圣旨万万不能忘却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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