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终不是能够放心说话的地方,待薄光将悲伤倾泻完毕,净面换衣,以巡视营防之由,随司晗到后营的山间,寻了个四处开阔的地方眺望日落,细道原委。
“在尚宁行宫时,除却不能触及的第一年,我和二姐曾不止一次地论过为什么爹爹是做了什么,使得皇家做到如此地步。我们猜过各种原由,诸如功高震主,诸如奸佞陷害,而事实是,无论魏氏一族有无诬谮,对立朝臣有无嫉恨,皇家仍是容不得爹爹。那封密旨存在与否不重要,爹爹有无响应善亲王的意图也不重要,重要得是皇上听到了那个传言,就必须扼杀所有潜在危机。”
司晗喟然:“其实,我也曾问过商相:薄相是扶助皇上问鼎大宝平定各方的首功之臣,到底犯了什么天理不容的过错,惹那般杀身之祸?商相沉默许久,想来他是听到了一些传闻,却不好对我明说。他后来道,朝中大臣做到一品大员者,自然皆非平庸无能之流,这些人中,又可分为三类,一是品德大于才能,如他自己;二是才能大于品德,如魏氏;三是品德与才能兼备,如我家老爹。惟独薄相,不隶属任何一类。他驾驭朝中诸臣得心应手,处理政务军机精疏得当。天寒地冻时,拿出一半奉禄为街上的流民发放寒衣热粥,一半俸禄尽为最爱的女儿们添置衣裙零食。他不贪赃,不枉法,也不恪守清贫,既不曾因私废公,也不曾因公忘私,面面俱到,著微皆至。那时问寻常百姓,有人不知天子年号,却无人不知薄相名望。”
“……商相到底想说什么?”
“他说,当年萧何为相,初时清廉自守,勤兢恪职,在百姓中名声卓著,反得汉高祖诸多猜忌,几近惹来杀身之祸。后萧何为了打消天子疑虑,不得不收受贿赂,偶犯恶行,所谓自毁其名,方避开了汉高祖的兔死狗烹。薄相也是安邦定国的奇才,有这份才能在,纵然犯得小恶,皇上也必定无视,反而是太过完美,太过光芒四射,帝王光辉亦黯淡失色。这对于初登大宝亟需建立威权的天子来讲,是大忌。”
“所以,密函的事是真是假当真无关紧要?”
司晗叹息颔首。
薄光眸色遽冷:那三个皇家兄弟,人人当诛。
“小光回天都后,还须谨慎,莫漏半点声色。先请商相出面,劝得天子为薄相昭雪,而后……”
“而后的事,而后再说罢。”薄光抬睑,已是满眸清澈,“司哥哥看前面,那片云像不像你以前常买给我吃的棉花糖?”
司晗一笑:“小光也算得上饱读诗书,想个诗意些的比喻如何?”
“嗯?”她冥思苦想,“七香斋的雪花甜糕?白记的超大蔬菜包?何记的糖馒头?庆丰的鲅鱼饺?”
司晗哭笑不得:“你是饿了不成?”
“司哥哥。”她抱住他一只胳臂,“不管小光心中有多少阴霾,多少暗影,多少见不得光的黑暗念想,只要在司哥哥的面前,便皆可放下。”
“小光……”
“让小光看看你的脸罢。”
“这张脸便是我的。”
“我要看你真正的脸。”
司晗拿她着实没有办法,从袖中抽出一只方帕,在人皮面具的粘合处擦拭。
薄光接手过来持帕轻按轻压,道:“这只帕子应当是浸过独家药粉的罢?我家的笨蛋哥哥还算懂事,不止给你面具,还给你溶解面具胶泥的法子,每次摘换不必受皮肉之痛。”
司晗深表赞同:“仗义疏财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所谓损友,便是不放过贬损对方的任何时机就对了。薄光窃笑,道:“带着这样的东西,无论它是如何的巧夺天工,酷热气候下仍然是难受的罢?所以,至少在小光面前,司哥哥不必伪装。”
他听得有趣,笑道:“可是,这个伪装当初出现的惟一目的,便是为了骗你。”
她做个鬼脸:“世界每时都在变化,惟独司哥哥冥顽不灵……”
面具下,唇颊一色,苍白无血。纵然心有准备,在初见的刹那,她心脏仍然泛起细碎蔓延的裂痛。
“如何?”小司大人优雅释笑,“小光光得见真颜,迷上司哥哥的天人之姿否?”
她嫌弃万分撇撇嘴儿,道:“如果司哥哥不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微笑的话。”
他笑得更见清淡悠远:“如此笑如何?”
她险凛凛眯眸。
“这样又如何?”某人含蓄扬唇,变本加厉。
“……”
“还是这样笑更加来得无为而治?”某人越玩越是开心。
“……”
“不然……”他丕地僵住。
“这样才好。”出其不意,偷袭得成,她不无得意。
“……”
“山间狭路相逢,此役小光得胜,凯旋而归!”她振臂高呼,将人皮面具回归原处,兀自蹦跳着向山下行去。
小司大人瞬也不瞬地望着那道娇小影儿,心神仍沉浸在方才唇间停驻两瓣柔润的瞬间内,身形不曾移动分毫。
于是,她走出三十几步外,不得不回首扬声:“司大人,山路难行,不趁着太阳完全落下前下山,是想留在这里喂野兽不成?”
“……啊?”司晗倏地回过神来,呜哇一声怪叫,“竟敢占本大人的便宜,你这小光真真找打!”
说话间,他提步来追。
她转身便跑,投下一路欢笑。
日沉西山,山间风意陡转清凉。这个日落,这个黄昏,独归他们所有。
~
苗人参战,叛匪优势遭遏,司晗趁势主动出击,根据细作带回的情报,堵截匪众,连取两场大捷。叛匪见势不妙,不敢恋战,向边陲的山高林密处撤退,官兵、苗人互成犄角之势包抄围堵。十几日后,三方遭遇于滇南边疆线上最高的白云山下,再经一场苦战,叛匪经受重挫,余众逃遁入山。
因此处紧邻边线,已不属苗人控制范畴,司晗恐对方山中设有暗桩,劝住欲紧追不舍的瓦木,力主驻营山下,从长计议。
事实中,此山乃对方最为倚重的巢穴,其内确实机关重重,是以进山后不见追兵入瓮受死,数日咒骂不止。
兵在山下,匪在山中,就此僵持下来。
山下兵自有押粮官运送给养,山中匪却是坐吃山空。
“咱们的粮食还好说,这伤药却是远远不够了,有两位弟兄因为伤口溃烂连发几天的高烧不退,实在令人头痛。”军师洪麾来见头目嘎达道。
嘎达厉声:“这山里有得是药草,你派个人去采不就是了!”
洪麾愁眉紧锁:“咱们掳来的那个汉人大夫趁乱跑了,药草没有人认得完全,两天前还有兄弟用错了药又吐又泻,到现在还半死不活。”
“这就是说,现在最逼到眼前的事,是到山下找一个懂医的……”
“头目,头目!”外面有人扯嗓高喊,“咱们在林子里抓了个奸细!”
嘎达大骂一声娘:“有奸细只管一刀咔嚓,喊叫啥?”
“小的是打算砍了他。可他说自个儿是个大夫……”
军师霍然站起:“哪能这么巧?分明有诈!”
门外有人咳了一声,急声道:“在下的确是个大夫,而且祖上是专给皇上治病的。在下到这里来,不止是为了给兄弟们治病治伤,还带来了一条出奇制胜的良计。”
“把人带进来!”嘎达拧眉道。
一五花大绑的人被推进帐篷,跌跪到他们眼下。
“你说你不止会治病,还会打仗?”洪麾问。
来人摇头:“在下不会打仗。”
嘎达一脚将对方踢翻,骂道:“你敢耍老子?”
来人挣扎坐起,急急道:“在下虽不会打仗,但能给各位出个击败官军的办法,这位大爷先听在下说完如何?”
嘎达又是一脚:“啥如何?老子最烦你们这些汉人说话……”
“头目,还是听他怎么说罢。”洪麾建言。
“你不怕他是奸细?”
来人奋声疾呼:“在下不是奸细,在下只是想早日结束战争,还百姓一方平安。”
“放屁!”嘎达一口唾液吐在对方脸上,“你这种人大爷我见多了,你不是奸细,就是官兵中有你的对头,你想用大爷的人替你报仇!”
来人连连叩首:“大爷明鉴,在下愿意坦白!”
“看看看,这汉人都是软骨头……”
来人在嘎达不绝的骂声中,道:“军营中来了一位女监军,她是当今皇上宠爱的女子,也是现在领兵攻打的那位司将军的义妹,抓了她,就可以逼司将军退兵。”
军神嗤笑:“你编出这种谎话是想骗谁?你当咱们不知道你们汉人的女人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汉人女人谁敢到这种地方,而且还是皇上宠爱的女人?”
“这位大爷,本朝的皇上先祖也是来自关外,开国之初就对女子少了许多限制。这女子在宫里做得是女官,如今是顶着监军之名来到这这疆坐享战功,回宫后势必封个贵妃什么的光宗耀祖。您如果不信,不妨派人前去打听,这女子与苗寨大图司的妹妹还是朋友,这一回说动苗人出兵,她也是参与其中……”
阴风澹澹,山行艰难,猛兽出没,小人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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