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天光方亮,薄光即受传召,前往正阳殿面圣。她前脚进殿,司晗后脚到来,两人礼罢赐座,案后的兆惠帝将一份奏章交给王顺,后者转呈二人传阅。
“这是今晨刚刚送达的,你们两人看后,告诉朕你们各自的感想。”兆惠帝脸上无喜无怒,口吻也颇为清淡。
司晗读没几字,已深感头大,一目十行看罢转手递给薄光,脑中思绪纷至沓来。明知太后吩咐他尚宁之行的双重用意,依旧欣然领命,无非因为远离那团纷乱正中下怀,谁知这一大早连个懒觉也睡不成,被叫进行宫的原因仍是天都正在发生的种种,端的是教人不胜的惆怅。
薄光看得却是认真,逐字逐句细琢细磨,煞有全心投入忧思国事的架式。
于是,为了不出现冷场,司晗不得不率先发言:“启禀皇上,臣来时,太后殷殷叮嘱,嘱咐臣莫拿天都近来折纷杂乱尘打扰皇上圣听,误了皇上的静养,臣想,太后所指得应该便是折子上所说之事。”
兆惠帝眉心微现褶纹,道:“太后固然对朕体贴,但朕乃一国之君,这泱泱国土之上所发每一样事,朕皆有权过问,有责担当。司大人才从天都过来不久,那奏折上的事也是发生在两三日前,不如你来亲口说一下天都如今是何情状,与奏折所载有无出入?”
“是,微臣遵命。”借着这过场的套话,小司大人在脑中稍作归纳,“微臣所知,仅是来自朝臣们的众说纷纭。此事事发后,据传指证魏昭容的嬷嬷几度遇险,太后大怒,故而亲审此案。魏相也曾多番力主将此案交予大理寺、刑部、宗正寺公审,朝臣中有支持之声,也有反对之音……微臣的了解,仅此而已。”
兆惠帝沉吟道:“从折子上看,宗正寺已然正式提审,太后、魏藉俱到场旁听,证人言之凿凿,魏昭容拒不认罪,审理程中还曾朝证人扑打,被人阻拦后,又指那证人乃静儿的乳娘,是淑妃跟前的人,所有言行不过是出自淑妃授意而起。因之,魏相建议传淑妃到堂应讯。而淑妃自打那乳娘成为指证魏昭容的证人后便一病不起,太医院的人诊说淑妃是惊吓过度,引发心悸过速,不宜挪动。”
司晗颔首:“微臣也听说淑妃娘娘深锁宫门,偶有宫人出来领用给养,竟说娘娘整日抱着大公主惶惶不可终日,惟恐魏昭容有一天兴师问罪。”
兆惠帝眉梢一动。
薄光遗憾叹息:“虽说淑妃娘娘向来胆小,对魏昭容的畏惧已成了习惯,可是若情形真如传闻,淑妃娘娘不免过于怯懦了。”
司晗深有同感,喟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淑妃娘娘越是如此,越很难不使人怀疑做贼心虚呢。”
兆惠帝扬眉:“司大人认为淑妃参与了此事?”
“不可能。”薄光冲口道,“淑妃娘娘纵然恨极了什么人,也断不敢铤而走险,为了大公主,娘娘可以永远忍耐,这是母亲的天性。”
司晗点头:“臣亦认为淑妃娘娘秉性仁柔,走不出这一步。那些传言,中间有多少是言者的凭空臆测不得而知,不足取信。”
兆惠帝左右看了二人一眼,道:“除了为淑妃辩解,你们可有其他想告诉朕的?”
薄光面有难色:“微臣身为内臣,本就不该妄议朝政。就算得皇上恩准,可远离天都的当下,仅凭几道纸上文章,实在无从开口。但,如果皇上事先赦免微臣的罪过,微臣倒有一句话想说。”
兆惠帝噙笑:“恕你无罪。”
“皇上既然身在尚宁城,何不暂且冷眼旁观?”
司晗暗地一怔:这小光也忒胆大了点罢?
“你认为朕该在此刻做一个局外人?”这一刻,龙颜平稳,难悉喜怒。
薄光轻点螓首,道:“这桩事是在皇上离开天都后发生,姑且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皇上在旁观望一阵,随着事态发展,说不定便有了拔云见雾的恰当时机,亦或者在宗正寺审理下案情早早水落石出,令真相大白于天下。”
兆惠帝不置可否,问:“司大人认为如何?”
“微臣想不出更好的建议。”小丫头着实长大了,行之有度,言之有理,连他这个自幼被教导靠近朝堂、孝忠天子的人也须叹服。
兆惠帝稍加思忖,目芒明灭,道:“好罢,朕就暂且做一回旁观者,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此,朕兴许便成了最清醒的那个。”
司晗暗松口气,心头大石落地。
兆惠帝抬臂将那份奏折掷向案侧,冁然笑语:“前日,朕召见江南各府的府尹,今年因堤坊坚固,洪讯造就的损失微乎其微,是个鱼硕米丰的好年景,几百万两的修堤防讯银子没有白白花耗,亦与暗察御史们报回来的讯息颇是吻合,朕甚是欣慰,准备择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出城到宁安山秋猎,你们两人作陪罢。”
薄光掀了掀嘴儿,欲言又止。
“小光想说什么?”天子龙目如电,准确捕捉。
“微臣……不想去。”她呐呐道。
兆惠帝好生意外:“你不是最爱骑马游赏?”
“可是,这是打猎啊。”
司晗咋舌称奇:“小光何时仁慈到不杀生灵的境界来着?”
她明眸娇横:“小光并不茹素,当不起‘仁慈’,但小光的医者本能是在娘胎中养就的,戒也戒不掉。试想,这边皇上和司大哥取箭射杀鸟兽,那边微臣须压抑着手痒不去包扎封合两位造就的伤口,不是自找苦吃?”
“好罢,朕不为难小光。”兆惠帝目内笑意浮漾,“王顺,吩咐下去,秋猎改成秋游,宁王爷曾邀朕尚江泛舟饮酒,朕索性应下。秋水长天,落霞孤骛,别有一番情趣不是?”
司晗亦泛噱道:“这么一来,小光不但是尚宁城百姓的救星,还做了一回宁安山中鸟兽的救星,善哉善哉。”
他们正当言笑晏晏,王顺忽然仓惶跪在主子脚跟之侧,急道:“皇上,奴才犯了大错,奴才忘了件大事!”
兆惠帝笑色微敛:“何事?”
王顺探到袖里拿了厚厚一轴纸卷,双手举过头顶,道:“今儿一早,尚宁城府尹送了一封万民书过来,据说是为薄尚仪所书。言道今年尚宁城内无一人再染时疫,乃薄尚仪妙手仁心的功德,为了感念这救身活命之恩,全城老少留名请命,请皇上厚薄尚仪。”
兆惠帝眉峰微锁,边展卷阅读边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为何没有第一时给朕?”
王顺伏首:“奴才正想呈给皇上的时候,天都的折子恰好到了,这一来二去就给耽搁了下来。适才司大人说到‘救星’,方提醒了奴才……奴才失职,甘愿受罚。”
薄光啼笑皆非:“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正务,王公公小题大做了罢?”
“谁说不是正务?”兆惠帝正颜反诘,“‘万民书’出自万民,乃百姓心声,焉可轻觑?万民为小光请命,朕若不加封赏,岂不是辜负民意?”
司晗心悦诚服:“皇上说得是。”
“以司大人之见,朕该如何响应民意?”兆惠帝面透歆色。
薄光暗觉不妙,急道:“皇上,这个五品的擢升,不正是因为有医治尚宁城时疫的功劳垫底?皇上早有封赏,只须诏告尚宁百姓罢了。”
“万民感念,非人人可得,朕再行封赏也是应该。”兆惠帝眉挑春风,目舒皓光,“不过,薄尚仪所虑也不无道理,司大人应变机敏,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这……”司晗攒眉思索良久,“依臣之见,如今既是为了回应民意,不妨加个有俸无职的虚衔。”
“怎么说?”
“我朝宫制,后宫最高女官为五品,悉是有责有权的实职。前朝曾有过三品御诏一职,专司御前侍奉笔墨、代笔拟旨、传谕六宫等。高祖建国后,此职并未废除,只是为避女子干政之险而使之形同虚设。皇上将此职此俸加予小光,名为三品,实职仍做她的尚仪局之首,如此皇上既不违祖训,又能合万民之请,岂不是两全其美?”无论这份万民书是何来历,显然皇帝陛下欢迎它的出现,作为臣子,当然便须体贴圣心,迎合圣意,为陛下创造顺水推舟的绝妙时机。
果不其然,但见天子眉宇间喜间充盈,道:“司大人的思虑委实周全,如此甚好!王顺,命同来的翰林院何岫拟旨:薄光明慧天成,仁心处世,救万民于疾虐,功在千秋。朕应尚宁城千万子民所请,即日册封薄光为三品御诏。”
薄光暗瞪一眼司晗多事,但也稍稍放下心来,遂福礼谢恩。方才,她还以为皇上趁势册封嫔妃,乱了她的步伐安排。
正阳殿结束会见,薄光、司晗一前一后,为防隔墙有耳,她强自忍耐,待到了岔路,一条是通往后言寝宫,一方是通向出宫南门,方压低了声量道:“那东西是你的主意?”
“什么东西?”司晗无辜问。
她眯眸:“少装糊涂。”
“本大人最擅长糊涂,薄大人能拿本官如何?”他痞气纵横地一笑,身子左摇右晃,径自而去。
这厮……
薄光恨得牙痒,如此这般的当下,偏当真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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