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良应了声,挥鞭驭缰将马带往路畔,谁知雪天路路,马蹄竟打了个趔趄,虽然勉强稳住,但车身摇晃,还是将薄良吓出一身冷汗,急问:“四小姐没事罢?”
薄光一手紧攥差点脱手的手炉,一手把住车壁,回道:“无事。”
前方两骑并辔的车轿内,稳若泰山的某人耳闻车外响动,随口问:“发生了何事?”
骑马随行的侍卫自是耳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已发现后方来者是谁,尚在纠结要不要禀报主子得知之际,当即拨马凑前:“后头好像是薄王妃的车,刚刚马蹄打滑,车颠了一下。”
车中人眉心立现褶纹。
瞅不见主子神色,即使瞅见也难窥喜恼,侍卫只能壮着胆子自作主张:“王爷,薄王妃是是不能直接驾进宫门的,从司药司再到中书省的衙署也算顺路,属下去请薄王妃搭上一程罢?”
“多事。”
“……是。”侍卫收声。
“既然你愿做这个好人,就去罢。”
“啊……是!”主子口是心非,做属下的就该闻声知音。侍卫掉转马头,沓沓向后方车马行去,“属下林亮拜见薄王妃。”
薄光不由仰望自家素朴的车顶长吁,道:“林侍卫有礼。”
“薄王妃……”
“林侍卫,虽然很感谢你对薄光这份尊重,但圣上有谕在前,薄光今时不敢忝受这个名位,如不愿直呼薄光姓名,叫一声‘薄司药’也无不可。”
“是。”林亮恭应,“外面天冷,王爷请您移驾共乘。”
“薄光多谢王爷美意,无奈……”
“请薄司药体谅属下当差不易,属下若连这点事也不能为王爷办成……”他诚意说得左右为难,一脸的窘迫。
薄光看他不见,薄良却瞧得分明,顿时心软,道:“四小姐,林侍卫是奉命行事,况且这天寒地冻的,您又穿得那般单薄,蒙王爷盛情,也别为难林侍卫,您一道坐车进宫罢。”
这个良叔……她笑道:“我若执意不动,未免显得矫情了不是?”
踩在积雪成冰的路面上,行近那驾华丽轿舆,搭着薄良的臂膀踏上,推开轿门,投身于随车小炉烘烤出的一厢暖意中,向里侧握卷侧躺的亲王大人欠首:“微臣多谢王爷。”
“微臣?”胥允执原本欲不作理会,但这两字委实刺耳,“你是哪门子的‘微臣’?”
车轮启动,她选在最近轿门的一处安置自己,道:“微臣得太后娘娘和司尚宫联名举荐,如今乃尚食局制下司药司六品司药。”
“太后抬举你,你还当真了?”
“不然微臣该将太后的话当成儿戏么?”
三句话,不过是三句话,就使他情绪从冰点冲至沸点,一口气抒发不出,他抬手将书卷掷了出去,扫过面前矮几上的杯盏果盘,叮叮当当一气连响中,一只茶盏砸中她右脚脚面。寒冷空气中冻了许久的肌肤不禁这般逆碰,痛得她叫出声来。
“……王爷?”林亮在外垂呼。
薄光紧咬牙关吸了口气,淡道:“林侍卫不必担心薄光有向堂堂明亲王施暴的胆量。”
胥允执觑着她痛白的脸色,胸口既闷且紧,道:“本王也没有向一个六品司药施暴的兴趣。”
她掀眸冷冷睇去。
“你——”他拉开右手旁的嵌壁抽屉,寻出一物掷到她脚下。
她睬了那物什一眼,不予拾取。
“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最好的药膏,去肿止血均有奇效。”
“茯苓山庄调配出来的东西,未必是最好的。”她道。
胥允执冷笑:“你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她回之冷笑:“微臣不过是一个无缘无故被当权者用重物砸伤也不敢多置一辞的六品女官,谈何天下无敌?”
“砸伤?本王倒要看看你娇贵到怎样地步,一个小小碰触还成了砸伤?”明亲王言出必行,长腿迈过矮几,风飓烈火般逼近,出手扯下她右足的脚袜,却……
倏地僵住。
那只细巧玲珑的纤足上,半只脚面红肿发胀,且隐隐有瘀血之势,凭藉打小习武摔打的经验,他晓得明日上面必是青紫一片。
“怎么……”如此严重?他拧眉厉眸,惟觉那创处极为碍眼。
她欲将裸足撤回裙内,被他一把将她脚踝按住:“有药不用,你是想这只脚废掉么?”
她淡掀黛眉:“王爷方才还在质疑薄光的娇贵,怎这会儿言过其实起来?这种伤放着不理也会不药而愈。冬季人体血液过缓,外力略大便易造成积瘀,看着虽触目惊心,但不曾伤及筋骨……”
他抓起被冷落旁边的红木药盒,拧开盒盖,一股莲香迅即扩散开来。
“我不用茯苓山庄的药。”她淡道。
“什么?”
“我不用茯苓山庄的药。”她一字无差的复述。
他眸仁一冷:“你的医术不是来自茯苓山庄?”
她唇扬讥诮:“我的医术来自母亲为我撰写的医册,准他们冠以师名,不过是爹爹赏他们一个脸,是那时的薄家对他们的抬举。”
“你……是真的变了。”他俯身盯着她,不过短短几日,这张脸对他连虚应公事也省却了,“你恨茯苓山庄,因为他们没有在你父亲倾塌时说句好话罢?”
她浅哂:“作为薄家的近亲,仅是冷眼旁观便能在那场风暴中明哲保身么?”
他眸光蓦地沉如浓墨。
她瞳内亦是深若寒海。
两人目光相衡,他不移,她不让,车内空气凝固,几欲碎裂。
“王爷,前方是司药司。”林亮道。
“多谢。”薄光寻得鞋袜,将伤足包裹完整,转身的当儿,粉臂又被他薅住。
“你这样何时能有个了结?你父亲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你想抱着仇恨度过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甚而一辈子?”
她回眸冷哂:“这种劝慰人的空话白话,许多人皆可对我说,你却没有资格。仍是那句话,作为褫夺了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的生命的人,王爷要么杀了我,要么承受我无穷无尽的仇恨,你我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五指垂下。她的体温与她的眸、她的笑一般,寒凉刺骨,是不是仇恨已将她完全吞噬,她已彻底不是他思念中的人儿?
“微臣告退。”她敛袖一礼,撤离这方空间,任脚上刺痛正剧,兀自跳下车去。
本来伸出臂来欲当支板的林亮心生各种感叹。王爷何时在一个女子面前落过下风?从以前到现在,惟有这位了罢?
“林亮。”胥允执闭眸调息,“我记得西疆国主来访时送给本王两件女子貂裘是罢?”
“是,王爷,前几日起风降温时,叶长史已将一件送进了齐王妃房内。”
“另一件送到薄府。”
真是悲哀不是么?明知她不会领情也未必笑纳,仍然做这等劳而无功的蠢事,明亲王沦落至斯,有谁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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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放着不理也会痊愈,但既然手底药材丰沛,何苦吃罪?薄光调配了化瘀去肿的药膏涂在创处,简单做了包扎。
“这是怎么了?”典药绯素排闼而入,好奇问。
她着袜蹬履,答:“下车时滑了下。”
“有人说薄司药今儿个是坐明亲王的车进宫的,真的假的?”
“真的。”
“诶?”本以为遇上一番遮搪,对方这般坦白颇觉无趣,但探听八卦的需求依旧飙升,“嘿嘿……你不是已经和王爷离缘,怎么……还走在一起?”
她出手整理着案头药材名录,道:“路上遇见了。”
绯素同情叹道:“虽然说司药大人被赶出了明亲王府,但好歹也曾经和王爷那样的人做过一场夫妻,知足罢。”
“是啊,本官很知足。”
“……”这人不好聊天啊。“司药大人猜下官刚刚看见谁了?”
“猜不到。”
“……是明亲王爷的齐王妃来向太后请安。身上穿了一件雪白的貂裘,漂亮极了,明亲王真是疼爱王妃呢。”绯素兴高采烈间,眼角死死落在她脸上。
她抬头一笑:“绯素是个好人。”
绯素一愣:“什么……意思?”
“和齐王妃无亲无故,却可以为她的锦衣玉食如此喜不自禁,不是好人么?希望你好人有好报,他日也能遇上一桩良缘,得享荣宠,更愿届时也有人如今日的你这般,仰望着遥不可及的华丽身影艳羡称颂。”
“……多谢。”虽然那话听起来完全不像赞扬。
薄光全神贯注于案头工作,无暇分顾。
绯素在边上看了半天,实在无机可趁,悻悻走了出来,快步赶到院子另头的另间司药室,道:“真不明白你们为何如临大敌,说什么日夜监督,那种木讷无趣的人哪有成为心头大患的本钱?”
同为司药的宝乐叱道:“连蔻香姑娘都不敢小瞧她,你比蔻香姑娘还要本事不成?”
“既然是这样,咱们恁多人还治不了她一个?这宫里犄角旮旯那么多……”
“蔻香姑娘不准咱们动她。”
绯素恨恨道:“那我得看着那妖媚样儿多久?总是一副高咱们一等的模样,眼神表情透着那股子傲劲……等一下,蔻香姑娘不准咱们动,可若是旁人动了呢?”
“哦?”宝乐精神一振,“说来听听。”
开在不见天日、不沐圣光角落里的花朵们,受寂寞光顾,蒙黑暗恩宠,即使于己无益,也愿毒浸于人,此毒已入脏腑,恰如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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