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城向来有南贫北贵之说,横贯东西的商市大街如同楚河汉界,将贫贱与贵重分隔得泾渭分明。对于生来居于北城的人来说,涉足的极限便是这条贸易繁盛的商市,至于那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南城城区,绝少涉猎。
自然,世事全无绝对,昔日的薄四小姐就曾是南城的常客。
踏过商市大街,便是隆兴瓦市,与商市大街井然有序的商铺交易不同,此处各式摊位遍设街头,杂耍唱曲者随处可见,叫卖声不绝于耳,人声鼎沸。
在初冬浓积阴霾的天空下,薄光走进瓦市东北角的老字号茶馆,举目四顾。
“这位小哥请了!”四处添水的跑堂颠颠迎过来,手中举着一只长嘴大壶,其内水气蒸腾,热涔涔扑了她一身,“您如果是找一位魏老板,他已然来了,在楼上等您。”
她颔首称谢。
对方约见在此处,是为了避人耳目不假,但在一干面相糙砺四肢粗重的贩夫走卒中,不会觉得自己太过打眼?
“魏老板。”她上了二楼,整层只有一桌一人,桌前人圆领灰袍作商旅打扮。
那人见了她来,身向后倚,越发坐得稳若泰山,道:“世侄女好胆识,竟敢通过蔻香约老夫见面。”
她也不待对方礼让,施施然落座:“我也没有想到魏相如此爽快赴约。”
“老夫很想知道薄相的女儿将对老夫说些什么。”
“暂且和平共存。”
“哈。”魏藉推须大哂,“老夫听到笑话了么?老夫纵横官场多年,也曾代表我朝出使外邦,促进两边和谈,但所有的谈判,若想占踞主动,手中必须握有足够的筹码。敢问世侄女,你主动约谈老夫的筹码是什么呢?”
薄光没有急于应辞,注视着这位当代权臣良久,突然出声发噱。
“笑什么?”魏藉脸色冷紧。
“抱歉。”她笑意难掩,“我笑魏相位高权重不过数载,便失去了吾父当年也曾赞赏有加的判断力。”
魏藉稍怔,继而寒声道:“小小年纪也敢在老夫面前故弄玄虚,依你的修为,还太早了点!”
薄光面呈无辜,摇首道:“班门弄斧不过是自取其辱,晚辈尚没有傻到那等地步。可是,倘若一位老谋深算的前辈太过沉迷玩弄权术致使忽视了潜存的危机,晚辈不介意提醒。”
“老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危机何在?”
薄光眸心异亮:“魏相也晓得自己在一人之下么?遑论,您当真觉得自己仅在一人之下?”
魏藉面生肃杀之意:“你想说什么?”
“太后与明亲王,有哪一位是您可以逾越的?”
魏藉眸生幽芒:“说下去。”
“只是薄光一个人说很是无趣,不如魏相也参与进来。”
“你想从老夫这里听到什么?”
“魏相认为太后为何执意赦我们姐妹回来?”
魏藉冷哼:“无非因为控制不了老夫的女儿寻个傀儡供她操控罢了。”
“正是。太后对后宫失去了掌控,自然需要有人来与令爱抗衡,但又不想扶植第二个魏妃,是以想起了无父无母无家的我们。事实上,我们回来后,令爱确实由丽妃降为昭容,这说明太后没有低估薄家女儿的本事,不是么?”
魏藉目底深处猝现杀机。
“魏相恼了?”薄光浅笑,扶了扶头顶的粗布幞头,“没有薄家女儿,还会另外的人,魏相不会看不清这个道理罢?”
“那又如何?敢与老夫的女儿为敌的人,等同将自己的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
薄光挑眉:“包括太后?”
对方凝颜不应。
“那……”她美眸滴转,“皇上呢?”
“你放肆!”
她恍然:“魏相还是有所敬畏呢。”
魏藉眯眸:“你想套老夫的话?”
“我套出话又如何?空口无凭无人信,说出去除了替自己赚一个诬陷罪名还能如何?”
“你明白就好。”
“可是……”她话音一转,“魏大人固然可以为令爱清除所有障碍,她仍然没有登上后位不是?”
魏藉眼角戾意回旋:“你这些话,与你所道的和平共存有何关联?”
薄光佯作看不见对方的杀意,兀自道:“太后对令爱不喜,没有了薄家女儿,还还有其他家的女儿出来,魏大人如今为令爱铲除情敌巩固圣宠,到她人老色衰宠爱不再时,难道要挟逼皇上到令爱的寝宫?”
魏藉森然道:“凭你说得这几句话,老夫就可将你押到皇上面前,问你大逆不道的大罪。你的话无人去信,老夫的话却是一言九鼎,这便是筹码不同,故而结果不同。”
“问了我的罪,杀头也好,囚禁也罢,魏相能得到什么?除去一个死去了多年的政敌的女儿,不过片刻的快乐,与令爱的安稳比起来,孰轻孰重?”
魏藉冷笑“谁敢动老夫的女儿?”
薄光欢快拍手:“话题回到了原点了呢。首先,便是太后。太后顾忌着魏相,如今期冀借他人之手缓慢从之,如果令爱闹得实在太过,焉知太后没有雷霆万钧的手段?魏相为了护持爱女,自是可以与之相抗,但倘若你们欺负太后太过,明亲王岂能旁观?皇上呢?无论从哪里看,当今天子都没有听任魏相独霸朝纲呼风唤雨的可能。说一句话魏大人或许不喜欢,却是雷打不动的实情,家父当年的气魄,魏相今日尚不及三分,他尚且没有逃脱皇家兔死狗烹的积习,魏相应以家父为鉴。”
魏藉沉颜深思多时,问:“那么,你的安然存在有什么用处?”
她昂首:“与令爱互相制衡。”
对方将信将疑:“你有这个分量?”
“不到万不得已时,太后绝不与魏相直面冲突,是而借刀杀人最为妥当。有我在一日,太后便不愿自己动手,令爱遂可高枕无忧。但前提,魏相为令爱布置在后宫的诸位拥趸敬请消停,别时不时跑到我面前上蹿下跳。”
“你如果一直不动手,太后难道不会逼你?”
“魏大人难道忘了还有二皇子么?太后对孙儿的疼爱是发自由衷,她很清楚只有我才会不计一切地保护浏儿,我是颗多用的棋子,她轻易不废。”
“既然你欲‘和平共存’,为何是‘暂且’?”
薄光失笑:“这一点魏相该与薄光心照不宣才对,您有容许薄光长命百岁的雅量么?”
反之亦然么?魏藉眼内机诡沉沉:“那么这个‘暂且’,是指等到那老妇老死还是病死?”
“这便不是薄光能为魏相打算得了的了,你我只是暂且‘和平’,而非‘合作’,彼此互不犯界而已,魏相不必援手薄光任何事,薄光也没有襄助魏相的余力。”
这就是薄呈衍的女儿?神色、目光、举止、谈吐,俱寻不见丝毫畏怯,在他面前自由挥洒,那份优裕从容使人不由自主便想到了那个屹立在他头顶几十年的男人。
“老夫可以向你许诺这个‘暂且’。”魏大人笑容森冷,阴郁如此刻当头的阴霾,“但老夫很奇怪,你何以敢单人赴约?难道不怕老夫趁机把你除去?依老夫在天都城的势力,要你消失不是难事。”
薄光连连点头:“我相信。茶馆下面有魏相的人手,在我上楼前那位伙计壶内的水气应是‘百蛊消’罢?无论何等剧烈的毒药,遇之至少半个时辰内失去效用。魏相身边竟有来自苗疆的用蛊高手,好神通。”
魏藉胸有盛竹:“你想告诉老夫这‘百蛊消’浪得虚名?”
“当然不是。”薄光低首向自己袖内一嗅,“此刻这些东西药性全无。”
“如此说,世侄女无惧无畏的底气仅是来自胆色过人?”
“不不不。”薄光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儿,“侄女儿不过一寻常妇人,哪有什么胆色?侄女儿之所以不怕,靠得还是先下手为强。但魏相不必多虑,侄女儿回府后便派一位大夫为您把脉,到时开的药方里,必有为您解毒的那味。”
“什么?”他伸臂想将她抓住,倏觉半身迟缓,力不从心,不禁惊怒交加,“你……你何时下的毒?百蛊消为何无效?”
“百蛊消依然有效,只是侄女儿的毒不止藏在身上,帽子里也带了。幸好这百蛊消是靠接触方才泯压毒性,若是气味,侄女儿当真束手无策了呢。还有,倘若不是您先发制人,我这毒万万不敢下的。”
她进来不多时即扶过那顶幞头,就是在那刻施毒?魏藉怔望此女,胸中恨意加剧沸腾:薄呈衍的女儿,他必定除之,必定!
“小光光在哪里?司哥哥找你来了,快来快来,司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小光光,小光光光……”
楼下有个熟悉的嗓音引颈长号,薄光又气又笑,冲到楼梯处先喊道:“来了!”向魏大人福了礼后,雀儿跳跃下楼。
“莫吵莫吵,司大哥保持几分风度罢,也给天都城的名门仕女们留几分念想。”
“哈哈,你司大哥无远弗届的魅力就在于不拘常礼的豁达,识货点啊,小光光光……”
“我今日约你来此是想带你认识真正的天都城,司大人如果这般渴望卖弄可爱,带你去看猴戏如何?”
“……你在骂我么?”
“岂敢?”
“不不,你的确骂我了……”
楼下闹声渐杳。
这个薄家**不但躲过了“百蛊消”,还设制了司晗这步暗棋备用?不错啊,不错,今日收获良多,至少,他晓得这个薄家**,无论如何是留不得,留不得啊……
他欲愉快大笑,却在无以复加的盛怒中抬脚将一只圆凳踢飞出去——
薄呈衍你这手下败将,竟敢阴魂不散么?你以为你的女儿赛得过我的女儿?你且看着,且看着,看着你的女儿怎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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