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寒辞接了药来,俯下高大的身躯,用调羹,把药一勺勺喂给坐着的顾翊煋。
其实这种喂药方式,还不如顾翊煋端过去一饮而尽,但她喜欢这种被傅寒辞哄着喝药的感觉。
傅寒辞如此耐心,并不嫌弃她喝得艰难,也是那么温柔,手里拿着帕子,偶尔给她擦一下嘴角。
顾翊煋慢慢地喝着,胃里并没有平日自己喝药的翻涌。
大概也是因为她喝了太多药,终于还是习惯、适应了。
顾翊煋的眼角余光瞥见站在傅寒辞背后的香媚,稍微往前走了一步。
她蹙了蹙眉,就在下一秒看到了香媚脖颈上的红痕。
香媚的脖子很雪白又娇嫩,所以那红痕就越发明显。
那一刻,顾翊煋心神大震,手下打翻了药碗。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顾翊煋红着眼,死死盯着香媚。
“你有没有受伤?”傅寒辞身上都是药液,碎片也溅到了他的脚踝上,被割了一下。
不过他不顾自己,而是第一时间去看顾翊煋有没有受伤,手臂揽着顾翊煋,把顾翊煋抱到了一旁。
香媚连忙上前,跪下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顾翊煋居高临下地看着香媚,拳头紧紧握在了一起,胸口起伏着,这宫里都是太监,侍卫们是不来殿中的,不会跟宫女接触。
如果哪个宫女身上有痕迹,人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她被皇帝宠幸了。
顾翊煋这个皇帝是女儿身。
那么除了她这个皇帝,也就只有同样住在宫里的傅寒辞这个摄政王,是男人,能召幸宫女。
所以香媚脖子上的痕迹是谁制造出来的,答案呼之欲出。
“煋儿,你哪儿不舒服?”傅寒辞见顾翊煋脸色苍白,在喘息着,以为药汤这么快就起效了。
他心里沉了沉,面上极为担忧地喊着顾翊煋。
这时,香媚忽然“啊”了一声。
傅寒辞下意识地回头看过去。
碎片割了香媚的手指,香媚惊呼着把手放入嘴里吮吸,眼里噙着水光,抬头对上傅寒辞的目光。
她委屈却又是那么坚强,“摄政王,奴婢没事的,摄政王不用担心。”
顾翊煋的身躯晃了晃。
“你在说什么?滚出去领罚!”傅寒辞狠狠扫了香媚一眼,让人进来拖了香媚下去。
傅寒辞坐下来,抱着顾翊煋坐到他腿上,怜爱地抚着顾翊煋的脸,黑眸里充满了疼惜和担忧,“煋儿,你真的没事吗?要不然你不必去了,在殿内歇着吧。”
“我没事,我们走吧。”顾翊煋从傅寒辞身上下来。
她突然生出一种危机感。
从调养身子到现在,她有一年没出现在朝臣面前了。
今天再不露面,恐怕,恐怕这龙椅真的给傅寒辞坐了。
还有一个多月,顾翊煋的双手捧着自己的肚子,抚了又抚。
等她生下了孩子,再坐完月子,她就能恢复过来,继续处理朝政,做这个皇帝了。
傅寒辞跟在顾翊煋身侧,伸出的胳膊揽着顾翊煋的腰,始终注意着顾翊煋的状况。
在出了大殿后,他扶着顾翊煋上了銮驾。
而后,傅寒辞自己也坐了上去。
銮驾周围特意弄了帘子,再加上傅寒辞,肚子高高隆起的顾翊煋就被遮住了。
等到祭奠先帝仪式开始时,顾翊煋四周也都是傅寒辞安排的自己人,将她围住,后面的文武百官觉察不到她怀了身孕。
顾翊煋仍然相信傅寒辞,深信不会出现意外,只是有惊无险。
然而,顾翊煋走下去的时候,感觉肚子疼得厉害,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落着。
她浑身冷汗,死死撑着,靠着背后傅寒辞伸过来的胳膊,几乎被傅寒辞搂抱着往前走。
文武百官都在,这一场盛大的仪式,就连百姓们都在围观跪拜。
顾翊煋被傅寒辞携着,站在了高台上,背对着朝臣和万民。
今天很热,太阳毒辣,顾翊煋却觉得浑身发冷,摇摇欲坠。
她一身冷汗,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着。
顾翊煋心里生出一种惊恐,双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一再地去感受胎儿的存在,却不仅一天一夜没感觉到胎动,反而她终于感觉到了腹中胎儿的流失。
顾翊煋双腿里一片温热,僵硬地低头看去,最外面的一层明黄色龙袍都被鲜血染红了。
顾翊煋“啊”地惊叫一声,站不稳,弯下腰捧住了自己的肚子。
她喊着傅寒辞,失去了理智,“阿辞!孩子!我们的孩子……”
顾翊煋倒了下去。
傅寒辞单膝跪到地上接住顾翊煋,人就躺在他强健的臂弯里。
离得近的官员听到了顾翊煋的话,后面的官员和子民们伸长了脖子看时,都看到了顾翊煋高高隆起的肚子,以及从她双腿中涌出来的鲜血。
傅寒辞脸色大变,伸过去的手在颤抖,却又收回来不敢触碰顾翊煋,什么都顾不上了,红了眼大声喊着,“御医,御医!”
很快,早就等候着的几个太医和嬷嬷,女医都上前来。
那一片空间被屏风严严实实地围住,旁人窥探不到里面的场景。
但他们能听到顾翊煋痛苦的惨叫,他们心惊胆战,只觉得陛下怕是要一尸两命了。
对啊,他们的陛下竟然是女人!
她一直扮男装,欺骗世人,这简直是惊世骇俗,逆天而行!
引产,并且昨天顾翊煋肚子里的胎儿已经死了,这么长时间才把尸体弄出来,可想而知那画面有多血腥残忍,远比生孩子更痛苦,且风险更大。
这是傅寒辞的安排。
昨天胎死腹中的那一刻,太医就说要立刻把胎儿的尸体引出来,但傅寒辞没同意。
傅寒辞让太医准备好了药,在仪式开始前给顾翊煋喝下去,就是为了让顾翊煋在这个大典上、万民的注视下,暴露了女儿身。
顾翊煋躺在傅寒辞的臂弯里,生不如死,想晕过去,偏偏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要承受这个全过程,要眼睁睁地、清醒地看着。
“煋儿……”傅寒辞不断地给顾翊煋擦汗,更是低头吻去顾翊煋眼角涌出的泪水。
在顾翊煋的失声痛喊中,他把自己的手腕给顾翊煋咬,都血肉模糊了,傅寒辞也只是脸色苍白,冷汗滚落,没有吭一声。
他的脸蹭着顾翊煋的鬓发,仿佛被一刀刀凌迟着,浑身痛到无法呼吸,滚烫的泪落入顾翊煋湿透的发间。
他带着哭泣,嗓音嘶哑地喊,“煋儿,挺过去,很快就没事了,你不会有事的。”
“你撑住,为了我也要撑住。”
“煋儿,没了你,我怎么办?我也不想活了……”
这样的情意是演出来的吗?顾翊煋不信,没谁能演出来。
傅寒辞是真的爱她。
顾翊煋忽然就有了力量,嘴里松开傅寒辞的手腕,不再声嘶力竭地喊了。
她依偎到傅寒辞的胸膛,感觉到傅寒辞的衣衫也被冷汗浸湿了。
他比她还害怕,害怕她会出事。
顾翊煋闭上眼,想到香媚脖子上的红痕,香媚被拖出时对她露出的那挑衅的一笑。
她轻声对傅寒辞说了一句,“阿辞,今天早上你身边的那个宫女,杖毙了吧。”
傅寒辞不假思索地应,“好!”
大周的皇帝是女扮男装,在祭奠先帝的大典上,她流了产。
胎儿已经发育完成了,却在引产的过程里,粉身碎骨。
整个大周都炸了,子民们被带动发生了一场场暴乱,文武百官们也在对顾翊煋喊打喊杀。
他们数次冲入寝宫,不过都被东厂的人给拦住了。
顾翊煋在昏迷中都能听见那些声音,好几天才完全醒过来。
傅寒辞坐在顾翊煋身侧,熬得一双眼里布满了浓烈的红血丝,脸色苍白憔悴,下巴上都是胡渣。
他靠坐在那里,精疲力尽,心力交瘁,睡着了。
却在顾翊煋醒来只是动了那么一下,傅寒辞猛地惊醒,搭在顾翊煋腰上的手臂用力收了收。
他的双目里迸发出光彩来,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煋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顾翊煋看着傅寒辞。
傅寒辞握着顾翊煋冰冷的手,紧紧地按在他的脸上,让她抚摸着他的脸。
他的热泪从猩红的双目里涌出来,浸湿了顾翊煋的手指,恐慌到身躯在颤抖,哽咽难言,“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我……我都打算陪着你一起死了。”
顾翊煋也在哭,“阿辞,我们的孩子……”
“不要了,我当然痛心,那是我们的亲生骨肉,唯一的,太医说是个女孩,长得很像你,我没敢看,我捧着四分五裂的她,厚葬了她。”傅寒辞心里的痛不比顾翊煋少。
这几天他睡不着,不敢睡,撑不住睡着了,他做得都是噩梦。
梦里是那个血肉模糊的女婴。
她被引产出来,胳膊腿都断了,支离破碎。
傅寒辞跪在地上捧着她,佝偻着身躯,失声痛哭,自责,愧疚,不断地道着歉。
他也想保她的,从顾翊煋怀孕开始,他就在给顾翊煋保胎,照顾顾翊煋那么细致。
可女儿还是胎死腹中了。
他不信神佛,但他请来很多的僧人超度自己的女儿。
他在佛堂里举高香,虔诚跪拜,只求他的女儿好好地走黄泉路,下一世投个好胎。
不管他对顾翊煋有多少算计,但他是真的爱顾翊煋,那么想和顾翊煋有个孩子。
他曾对未出世的女儿充满了期待,在女儿死在顾翊煋的肚子里,被引产出来,厚葬了后,他痛不欲生,万念俱灰。
有那么一瞬间他什么都不想要了,消沉绝望。
“煋儿,你还活着就好,我们不要孩子了,我只要你,要你好好的。”傅寒辞抱紧顾翊煋,紧贴着她的脸。
第一次,这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男人如此脆弱,痛苦。
他是那么爱自己啊,顾翊煋的双手捧住傅寒辞被泪水浸湿的脸,无比温柔地吻了上去,充满了安抚。
傅寒辞的胸腔震颤着,激烈地回应了顾翊煋。
傅寒辞不管外面的腥风血雨,那几天一直陪着顾翊煋。
顾翊煋从失去女儿的悲痛中,稍微缓过来一些后,她写了一份罪己诏,以及退位诏书。
她把皇位让给了傅寒辞。
她根本不知道傅寒辞是西域圣女和谢钧隽的儿子,不知道傅寒辞终究还是完成了谢钧隽对西域圣女的报复。
而他下一步,要完成西域圣女的遗愿。
那就是复辟西域,统一天下。
顾翊煋以为文武百官会反对傅寒辞这个非顾氏皇家血脉的人做皇帝,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些年里傅寒辞已经掌握了整个朝堂,文武百官们早就想废杀了顾翊煋,让他来做皇帝了。
顾翊煋看到的是很多人反对傅寒辞当皇帝,傅寒辞处境艰难,不得不对大臣们妥协,在做上皇帝后,纳他们的女儿们入后宫。
其实,这是傅寒辞早在拉拢他们前,就承诺给他们的。
现在,是为了他们的继续拥护和效忠。
世人容不下顾翊煋,傅寒辞却不顾群臣反对,不仅不处死顾翊煋,还立了顾翊煋为皇后,给她举行了盛大的封后大典。
顾翊煋知道傅寒辞为了她对抗世人,心疼傅寒辞,对傅寒辞只有愧疚,想弥补。
所以她替傅寒辞纳了那些大臣的女儿们送后宫,并给她们安排了位份。
傅寒辞一身龙袍,更显俊美和气场,怒气冲冲地来到凤仪宫,却看到顾翊煋在喝药。
他一下子红了眼,站在那里紧握着拳头,压着自己的火气。
过了片刻,傅寒辞上前,俯身抱住了坐在那里的顾翊煋,脸深深地埋在了顾翊煋的脖子里。
他眼中热泪滚滚,嗓音嘶哑着道:“煋儿,我只要你,哪怕我做了这皇帝,我整个后宫里也就只有你。”
“你给我选的那些嫔妃,我一个都不会宠幸。”
他从来不在顾翊煋面前自称朕,哪怕顾翊煋沦落到了这种地步,他也仍然如此深情,能在顾翊煋面前低头,卑微至此。
顾翊煋嘴角扬起一抹笑来,抬起双臂抱住傅寒辞颤抖的肩背,抚着他的墨发,应了一声,“好。”
她相信傅寒辞。
只是顾翊煋的身体从引产后,就更加不好了。
傅寒辞没有告诉她她丧失了生育能力,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虚弱,且下身反反复复地炎症,患病。
她无法跟傅寒辞行房。
可傅寒辞,正是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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