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八月十七,单日上朝。
一大早,京都的上空就被笼罩着大块大块的云团,这几日的晴好被忽然突袭的乌云遮蔽。
随着内侍监一声尖锐拖沓的高音:“上......朝......”传唤声响起,百官身穿议政官服,队伍工整而缓慢往前移动,往朝殿方向涌入。
近身伺候道明帝的高义公公,走在前头打起珠帘来,皇帝从那三十六道鎏金珠帘后走出,身穿龙袍、头戴冕旒走到龙座跟前,稳稳当当地一屁股坐下。
气吞山河之势。
紫宸殿大殿内,约百十名官员位列两侧。按洛国宫规,成年后的健康皇子,可参与朝堂议事。所以,太子与三皇子、四皇子这几位成年的皇子亦可上朝分担国事,因身份尊重,站在百官前侧。
朝堂议事,先是惯例的六部陈述近几日要紧公务,以及紧急要核发的旨意。例如当下顶顶要紧的一件大事:七月山西、河南等地暴雨连下了半月之余,河床水量暴涨,黄河在河南辖区内,沿河两岸农户的田地被洪水淹没,导致颗粒无收;其中最严重的牧野有段河坝决堤,洪灾冲入城内,摧毁房屋,百姓流离失所。
工部尚书上奏疏,严明此次洪水摧毁的河堤在哪一地段被摧毁,需要重新修筑的具体位置、长度,所要投入的工匠、民工、请求国库拨发的白银等一系列事宜。
而户部尚书在工部尚书刚奏疏后,立马上前,“启禀陛下,此次暴雨导致的洪灾,使得两岸百姓约三十万民众,成为流民,如何安置流民,是否迁徙至邻州开垦荒地......”
朝堂上随着两位大人的奏疏,大臣们立马热闹讨论起来。
这件事姬无由当然知道。并且安抚流民之事,之前道明帝已经交给他去办理。
他曾下令在河南牧野地势高之处,修建棚屋、开设粥铺、奖励开垦荒野之地用来抢种土豆等产量高、周期短的农作物,以期秋冬季节来临之前还有一些农作物收成。使百姓尽早安居下来,休养生息。下令府衙开放粮仓,开化教学,减少流民的暴乱。
围绕着这件事的朝议,虽缓慢,但在推进,大约三个时辰。
......
终于道明帝在听取各方陈词后,下了口谕。而后慢悠悠问了句:“可还有要事启奏?”
百官一时鸦雀无声。
突然,殿中侍御史刚亮,一脸正直之色的往前踏出三步:“陛下!臣有谏言,”刚亮跪地朗声道,“陛下,太庙乃皇室宗庙,昨日储君大婚祭拜乃是洛国大典,怎可让寡夫之身的妇人为司礼官啊!”
因为洛国男女可同朝为官,这话一出,范团立刻青黑了脸,扑通一声跪在下方:“臣为陛下办事,忠心耿耿,不想此事却被诟病,还望陛下为臣做主。”
朝会大殿内,由刚才闹哄哄的朝廷议事,瞬间落针可闻。百官除了御史刚亮无一人敢出声。
有几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勋贵想出言,甫一抬头,看见陛下不愉的神色,想到之前陛下拔出两大世家之狠厉手腕,深知此刻出头,就是枪打出头鸟,吓的又闭上嘴。
有一年轻礼部后生刚想声援,被旁边年长的同袍,立马扯住官服,制止他的莽撞。那后生思量自己寒窗十几载,此刻这一脚踏出去,怕是一切功名尽毁,家中还有老父老母、妻儿指靠着自己。终究又退回到同僚队伍中。
“缉事省本来就可以兼管皇家司礼,哪里不妥当?至于她的私事不必拿到官场上诟病。”道明帝蹙眉道。
范团前些日子就提前跟他奏请,想做太子大婚祭太庙的司礼官,本不是大事,何况昨日都已祭祖完成。
昨日不是好好的主持完了祭太庙,怎么今日被御史在朝堂上给这么明晃晃的嚷嚷出来,就好像他做了一件蠢事似的?帝王不能在众臣面前认下这个过失。
道明帝觉得这帮御史们,就是闲的没事干,天天揪着帝王的日子,不让过舒坦,今天参这个,明日参那个。
“陛下!帝王乃天之子,储君乃国之未来,太庙是列祖列宗供奉之所,怎可让寡夫女官引礼呢?”年轻的御史,耿直着长长的脖子,大声疾呼,“范大人持君恩逾规越矩,望陛下明查,罢免范大人司礼者之职。”
刚亮言罢,立刻跪伏在地,额头深深磕在地砖之上。
姬无由内心唏嘘不已,他当然知道御史之言是正解,合情合法。
尽管御史是对的,可是百官这时偷偷瞅着陛下的神情。没有人敢为他附议上表。连身为储君的姬无由,在这朝堂之上,众臣面前也不能,否则陛下的责令会立刻扑面而来。自己要做一名“恭顺”的储君,当下必须是。
帝王与百官这一刻,僵持着静默。
此刻右相突然走上前,进言:“祭太庙既是国事亦是陛下家事,可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本分,想必这也是范大人的初心。”
道明帝闻言,颔首道:“不错。”
自古以来不可杀言官,但废黜或贬官常有。道明帝端坐在龙椅之上,雄鹰般俯视匍匐在地的臣子——刚亮。
“朕记得你是陇西人士,汝父曾任陇西知府二十载,政绩颇丰......”道明帝半晌后沉吟:“御史刚亮于御前失仪,朕念及汝父之功,看你年轻气盛贬至浈州,三日后启程。”
道明帝说完,立时有御林军大步走到依旧跪伏在地的刚亮身前,将他架起来要拖走。
“陛下,陛下,臣之忠心可昭日月啊陛下!”刚亮跪在地上,挪动着膝盖朝着道明帝的龙椅方向膝行两步,而后被御林军架起拖走,推出了紫宸殿。
道明帝紧蹙的眉头,盯着刚亮被拖行至殿门扔出,那臣子紫红官服一角也不见时,收回视线。
姬无由终究不忍,低低就要求情:“父皇......”
道明帝闻言,侧头去看,站在百官之首的太子,那眼神上下审视自己这个嫡长皇子一遭。他声音听不出喜恶:“我朝太子大婚可享半个月休假,太子你不必如此勤政。”
姬无由刚要出声,被三皇子抢着作揖道:“皇兄大婚期间,仍然忧国忧民,臣弟敬仰至极。”
道明帝听得三皇子之言,冷哼一声:“既是大婚,休假绵延宗嗣是正经。”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姬无由面不改色,躬身回应。
道明帝点点头。
右相看着上首眼前这一幕,眉梢带有一丝不被他人察觉的愉悦之色。
而左相刘文望向陛下、太子以及和他在朝堂之上相互掣肘近二十年的政敌右相——史进。
悬在这些人上空的风向,在打着旋儿。左相静息,低眉垂首,不发一言。
右相的心满意得,左相的静默。今日的朝会接下来也无甚要紧政事,寻常政事折子可以递到三省六部去。
“无事退朝。”又一声洪亮尖锐的声音响起,宣告今日的朝堂议事结束,百官退去。
姬无由下朝后,在偌宽的道路前遣退伺候的众人。一人沿着宫中偏僻小路,走到御花园散步,走走停停,独自绕着小径走了三两圈,平复心绪。
待回到凉亭时,又是往日恭孝克勤的太子殿下。平安躬身询问回德仁殿还是褚英殿。原打算退朝后立即去找江蕈,当下的心情算不得好,此刻听平安询问,临时改了计划让小太监改路线去德仁殿。
步辇还未落地,怀秀公公已经小跑上来道:“殿下,胡耀才大人说有急事通禀,已等了半个时辰。”
未料到刚下朝不久,此时臣子还有事寻自己的太子殿下蹙眉,对平安吩咐:“你去通禀太子妃,午膳不必等我了。”
平安应声,吩咐小太监去跑腿。
“殿下,早朝上谏言的御史刚大人,被抓走下狱了!”胡耀才远远瞧见姬无由的步辇,已快走几步迎了上来,“臣也是刚刚得知,就是下朝后返程途中的事儿。”
“可知为何?”姬无由一惊,自古有不杀谏臣的祖训,更何况父皇刚贬了他去偏远之乡,任小官作为处罚,按理不该此时再被下狱。
“当时御林军把刚大人拖下去后就离去。刚大人独身一人在紫宸殿外呆坐许久。等下朝之时,各官员散去,刚大人的马车不知为何竟突然惊了马,冲向范大人的车驾!还在场的御林军立时制服住疯马,范大人坚称这事乃刚大人私怨在心,伺机报复她!”
胡耀才摸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继续回禀:“最后刚大人被下了诏狱,陛下也即刻知道此事,说让刚大人写封陈情书,言知己错。”
所谓诏狱,便是无需经过大理寺和刑部,陛下可直接下诏关人的地方。
“然刚亮性格耿直,不愿认错?”姬无由沉声道。
“是的,刚大人坚称自己一片丹心为社稷绵延。至于他车驾的马为何突然受了惊,刚大人一方,言说是范大人从中作梗,惊吓了他的马,故意陷害于他。”胡耀才边说边又擦了一把鬓角的汗水,这位四十多岁的东宫属官,真正当的尽责尽忠。
姬无由静默一瞬,走到书桌后坐下来,朗声道:“刚亮称他的马是被有心之人,故意惊吓导致的这等突发事故,或许他说的就是实情。”顿了顿,又询问,“可有臣子上书为他求情?”
“据臣所知,已有不少人递折子了,可陛下都扔在一边,根本不看,”胡耀才又着急的团团转,“陛下有心回避不见,有几名臣子要进来求情被拦了。”
如今的诏狱,是缉事省的势力范围,今日刚大人得罪了范团,进去了绝对没好果子吃。拖得越久越不利,诏狱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人不明不白的伤残甚至死去。
可言官乃导正君王行径的人,按祖训是不可杀御史的。今日刚大人若有什么闪失,恐怕不利君臣一心,朝廷上下一致和谐。
范团可以为一己私利,不计后果,但姬无由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下去。
姬无由沉默片刻,缓缓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胡大人你去诏狱一趟,我现在写一封手书,你带去给他看,他看后会明白如何做。”
“是殿下。”胡耀才立马躬身应道。
“我去见父皇,你去刚大人府内走一遭。”姬无由怅然补了一句,身为国之储君,在大是大非上必须得规劝父皇,这是身为储君的职责。
虽这几日不可再去朝堂之上,但身为儿臣,宫内求见父皇还是可行的。
“殿下去劝陛下是合适,”胡耀才将这事梳理一遍,渐渐也冷静了下来,“只是眼前陛下还在气头上,殿下切莫连累了自己。”
姬无由深深看了一眼眼前这位臣子,缓缓点了点头。胡大人虽说是个急脾气,然而对事情的利弊走向却看得极准。
他的确不能在父皇跟前说的太多、劝得太紧。否则必遭来父皇的猜忌,身为储君,容易招致皇帝不满,甚至父子离心,想必是历朝历代难解的棋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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