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日子也并不是每天都在想着怎么从姐姐宋婷的眼皮子底下溜出门,有的时候宋向文感觉接连出门满街溜达没有意思也会在家里陪着宋婷看电视或者自己在屋子里翻看宋召华向同村人借的武侠小说。上了小学的宋向文对于幼儿园时期爷爷给他做的木制玩具和爸爸带回家的从工地上带回来的新奇玩意已经不感兴趣了,那些小玩意翻来覆去就是那样,根本玩不出花样,宋向文闲着无聊拿着端详都把那些玩具的纹理都记得八九不离十了。在他的小玩具里面,还有一部已经坏掉的大哥大,听宋召华说,是他在青岛码头干活的时候一个朋友换下来的不要了给他了,但是已经坏了没办法用他就带回家了,一来二去就成了宋向文的玩具,那也算是宋向文所有玩具里面最新奇的,毕竟只有它上边带着那么多的小按钮,按起来感觉神气洋洋的。
临近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大集,腊月二十八的宋庄大集,这一天的宋庄大集是人最多的、规模最大的,也是持续时间最长的,本来宋庄大集就是四里八乡的最大的集市,分成了两个大区域。零售的区域就是宋向文和程鸿他们几个孩子放学都要途经的,在这里卖东西的小贩大多是附近村子的,有的是卖自己家种的菜,有的是从城里批发市场批发过来的衣服鞋子,有的是从码头上买来的新鲜海货或者晒干的海鲜,有的卖五谷杂粮,有的卖生活日用,有的卖炸串鸡柳毛蛋烤肠,有的卖鸡鸭鱼肉牛羊肉,有的卖锅碗瓢盆,有的卖化妆用品,有的是到处收购的新潮的东西比如春节就卖春联、夏天就卖冰棍。在这个区域的东面,隔着一排仓房,是宋庄大集的另一个区域。仓房是村子里面为了方便马铃薯交易盖起来的,谁都可以承包,拿钱就可以,承包一年的使用期,可以用来存放自己家的土豆玉米等等农用品,一些帮城里老板收购马铃薯的代理商也会租用几个仓房暂时存放收来的土豆。仓房围绕了一圈,把宋庄大集的另一个区域围了起来,只有两个出口,一个是从正门,出门就是大马路,正门朝东,另一个就是和宋庄大集零售区域相连的,一个大约宽十米的通道,在零售区域的后方。在这一片地方,做的都说得上是“大买卖”,都是批发,什么煤块了,按吨卖的粮食了,活牛崽子羊仔子,还有等待售卖劳动力的青壮年,有男有女。
腊月二十八的宋庄大集,临近年关,没有人会选择出门继续打工,也不会再推销自家的粮食,每个人家里的煤块都存储足够了自然也就没人买煤块。所以这一天的宋庄大集横跨两个区域,都是摆满了年货的摊子。所有的商贩都会把自己家里屯的所有的货拉到大集上,期待着利用这一天加上腊月二十九去其他地方的大集全部卖完,屯货多的,自然就要降价,货不多的,肯定是希望着用仅剩下的货物多卖点钱。这就造成了价格上的差异,价格上的差异自然就会产生专属于农村大集的传统活动--讲价。讲价,说到底也是一个双赢的过程,购买的一方努力地试探着商家进货的底价,商家也尽力的让买家相信自家的东西绝对是按照进价甚至赔本交朋友的价格才卖给买家的。有了讲价的存在,加上这是宋庄最后一个大集,家家户户都要争取在这一个大集上把所有的年货置办齐全,所以平常十二点人就基本走光的大集,今天会持续到下午四五点还有零星的卖家。宋向文每年跟着刘二姐去赶集,都要去三四趟,才能把全部需要置办的年货买回家。
今天一早七点钟,宋向文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本来应该坐在炕头上看电视的宋婷在厨房里和谁说着话。父亲宋召华坐在马扎上看着早间新闻,看着宋向文醒过来,宋召华放下手里的瓜子,转头对宋向文笑道:“起来了?穿衣裳吃饭吧,赶忙恁妈去赶集。”宋向文这才意识到,今天不是平常的日子,是新年之前的最后一个大集,本来腊月二十九才从馒头店放假的宋召华也有半天的假期,在上午可以去购置年货,下午再去馒头店完成没完成的订单。宋向文费力地爬起身,顶着房间里的冷气穿上棉裤棉袄,套上袜子下炕穿上鞋,把被子卷起来靠在炕头的墙上。虽是腊月二十八,但是早饭还是一如既往的土豆白面汤,咕嘟咕嘟的急急忙忙喝完,刘二姐就带上头巾领着宋向文和宋婷上了大集。腊月二十六才放假的刘二姐,二十七号一天的时间蒸完了三锅过年的馒头,还用刘明送来的废报纸哈着气擦完了六间房子的玻璃。今天,她要带着两个孩子去集上买新年的衣服,今年放假太晚了,要不早就在腊月二十三的大集上买了,那还用像今天这么忙除了要买年货还要买孩子的过年衣服。
一进宋庄大集的大门,刘二姐带着姐弟俩向着集市的左边走去,那是宋庄大集专门卖衣服的区域,几十个鞋服商家连成一片,衣服裤子鞋子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转了一圈下来,宋向文看中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一件黑色的棉服,一条黑色的牛仔裤,宋婷看上了一双红色的靴子,一条打底裤,一件加长红色棉服。既然孩子们都看好了,那就到了刘二姐发挥的时候了,刘二姐的讲价,在宋向文记忆里面绝对是最厉害的,一开口就能将价格压到冰点,从刘二姐嘴里说出来的价格让宋向文都感觉到不好意思。然后一块,两块,五块的让步,但是在刘二姐心里,对商品一定是有最后底线价格的,超过了底线,再便宜也是不实惠。讲价的同时,刘二姐还会仔仔细细的看着衣服上的瑕疵,用衣服上不完美的地方讲下来几块钱,这也是每个讲价的人所必须会做的。在穿在身上照照看看,最好是买大一号,这样孩子长个子之后也能穿上。从七点半到十点半,刘二姐说尽了话,才帮儿女都买上了过年的新衣服,而对于她和宋召华,只是一人买了一条廉价的裤子,给宋召华买了一双鞋子,也就算是新衣服了。在出集市的路上,顺便从卖日用品的摊子上买了十双筷子和四个新碗新碟子,第一趟大集,就结束了。回到家喝两口水,嘱咐着宋召华快上集买对联,再带着宋向文上集,全家留下宋婷在家里看门。第二趟,刘二姐走到了大集的后方,买了两斤糕面和一些大枣,糕面是用来打糕的,过年必须有的,放在供桌上供着。一方糕,插九个大枣。再去卖海鲜的地方买上了一斤虾米,用来初一的时候待客,初一是宋向文的生日,宋向文的舅舅和大姨都会来。走到卖零食的地方买上两斤蜜三刀,也是要供着的,再买一斤糖块,过年放在小盘子里待客还好看,同时也是年夜里辞灶要用的。来到卖瓜子的小摊子前面,买了十斤瓜子,瓜子是过年期间在家里自己吃和待客的,需求量不小,而且宋召华特别喜欢吃瓜子,十斤还可能不够。逛完这一圈,基本位置就在大集的蔬菜区域了,买上一捆芹菜,一小把香菜,几根胡萝卜,几根黄瓜...第二趟是最重的,宋向文帮着母亲拎着瓜子,两个小手勒得出了红红的印子,好不容易才走回家。
宋召华的任务不重,买三家的春联,自己家,宋向文爷爷奶奶家,还有宋召华的亲叔叔家,宋召华的亲叔叔,也就是宋向文的二爷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一个很有能力的老婆。家里是做铁塔电力设备生意的,也可以说他是娶得好,自己也在老婆家的厂子里谋到了差事,并且当了领导,几年之后就在城里买了房,宋向文很小的时候他们一家就搬走了。剩下了祖宅,把钥匙给了宋召华帮忙看着,农忙的时候,卖不完的土豆,宋召华也会暂时放在他家里的空屋子。除此之外,还要去宋立典的果园里面带回来一把桃枝,他们的那边的年就有这种习俗,过年的时候,一定要把桃枝摆放在窗户边、桌子上,为了新一年的福气顺遂。在走到东边胡同偏向南面的宋世高家,他家每年到了过年前都会自己在家里做蜡烛卖,因为是同村并且关系还不错,宋召华就会去他们家拿蜡烛和香,宋世高也从来不会收他的钱,两个人寒暄几句,宋召华就带着蜡烛和香回家了。
二十八晚上八点,一家人吃过了晚饭,刘二姐把家里该打扫的地方都打扫了一遍,锅台、锅碗瓢盆都用钢丝球刷过了一遍。一家人穿戴严实,在村子里昏黄路灯下,向南出发,过马路到了街上的发廊。发廊名“竞艳洗浴”,是一个三十多的中年妇女所开,宋向文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所有人都叫他小艾,是不是这个艾宋向文无从考究,也许是她的姓氏。小艾和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一起经营着这家理发店,和他搭伙过日子的男人宋向文更不知道名字,只知道他带着一个儿子,和小艾在一起后还生了一个闺女,儿女双全。发廊里,小艾负责剪头洗头,男人就管着澡堂子,给锅炉烧煤,有人染发,他就帮着小艾调试染发膏。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十几平米小屋子中间的马扎子上,和客人说着家长里短。小店是平房,绿色的门窗,玻璃是最常见也是质量最差的,薄薄一层,玻璃上贴着“剪发”“洗澡”“按摩”等等字样,意在招徕顾客。两排黄色木制长椅,供客人等待就坐。一个货架子独占一面墙,架子上摆满了洗发水、沐浴露、搓澡巾、化妆品和小艾剃头用的各种工具。一面大镜子,挂在理发椅子的正对面。
从宋向文记事开始,他就在小艾那里剪头发,最开始母亲把她抱在怀里,孩子太小了自己控制不住容易乱晃。后来长大了一点,宋向文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但是孩子总是集中不起注意力,小艾就会指着宋向文的肚子说“你看看这是个什么好东西?”宋向文就会低下头,仔细地端详着衣服,试着找出让小艾发出惊奇的东西。小艾就会利用他这几十秒或者一分钟保持基本静止的时间,修理着宋向文的头发。在宋向文眼里,小艾是一个十分擅长交际的人,也许是因为长期开店的原因,她总是能和所有人聊的上去,不管是第一次见还是老顾客,总能够恰到好处的引出话题。宋庄有好几个理发店,小艾这一个,服务着宋庄东边近乎三分之一的村民。因为小艾的技术好,也因为在这个稍显破旧的小屋子里,有满满的人情味。
宋向文一家先是开了一间单间,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洗完澡穿上衣服,出了浴室坐在长椅上等着剪头发。刘二姐和宋婷的头发长,两个人好几年才会剪一次,宋向文和宋召华就不一样了,必须一个多月就要花费五元剪头,要不就太长显得没有精神了。你一言我一语和剃头推子嗡嗡的工作声中,十一点钟宋召华一家才慢慢悠悠的走出了理发店,而十一点的理发店,还是坐满了人,年底的这几天,好像全村的人都会光顾这个小店。
腊月二十八,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一点,就这样过去了......
腊月二十九,宋召华骑着他的济南轻骑去大舅子刘明家带回来了三挂鞭炮,一挂晚上六点接年放,一挂十二点过年放,一挂初二晚上送年放。刘二姐则把屋子里面琐碎的家务给打扫干净了,桌子上的瓜子皮和灰尘,没有归置到位的日用品,门缝窗户缝里面的灰尘,都被刘二姐用破旧衣服剪成的抹布擦拭干净。一天下来,看着都是一件件小工作,但刘二姐却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安阳来,累死我了,别看活是小活,能都干下来,也得花大功夫。”晚饭的餐桌上,刘二姐这样告诉两个孩子。今天的宋向文,父母都在家,姐姐宋婷不管自己,爸妈也知道宋向文出去玩一定是去找程鸿,他们放心程鸿会保证自己孩子的安全,所以就安心地让宋向文出去玩了一整天。这一天,宋向文和程鸿、孙奥、宋飞扬四个人放完了四条海陆空炮仗,一条是宋向文从大舅刘明家带回来的,一条是宋飞扬出钱到街上买的,两条是孙奥家里带出来的。程鸿的爸妈管的严,不让他放这些东西,只买了一些能呲花的,白天放起来,没什么意思,就没放。从早上脸上被刘二姐涂满雪花膏,到晚上灰头土脸一手炮仗味的回到家,宋向文除了中午吃饭,一天就没回过家。这一天,真可以说的上是这一年最有意思的一天。他们用炮仗把该炸的都炸了,除了雪堆、铁盆、牛粪,还有程鸿家西边放牛的老王家的墙壁,他家的墙不是水泥而是黄土垒起来的,用炮仗一炸,就像是放了烟雾弹一般。
日出月落,大年三十在孩子们的殷切期盼中来到了这片土地。上午,宋召华踩着桌子把一幅大大的年画挂在了饭橱上,上面绘画着的是一个大家族过年时欣欣向荣的景象,最高处一家之主的一对老爷爷奶奶微笑的看着自己的子孙,代表了一代代绵延不息的家庭传承。挂完了画,宋召华装了一塑料袋的纸钱,揣着一瓶酒,和宋向文二爷爷家的两个叔叔去东河东岸的公墓上坟,也就是刘二姐解释的“要把老祖宗请回家过年了!”回到家,刘二姐已经弄好了浆糊,火红的春联,在宋向文和宋婷的欢笑声中被刷满浆糊,再被小心翼翼地贴在大门、房门、玻璃窗、手扶拖拉机上。小小的农用民宅,被无数的福字包围,升起来的炊烟,是刘二姐在厨房里忙活着做给年饭,一种用小米、菠菜、大米、豆腐做成的饭。
自从宋婷出生,宋召华和父亲宋立典分家之后,过年也就分开了,忙活完自家,宋召华带着宋向文帮着父母家贴上了春联,并且给了母亲朱秀兰二百元的过年钱。再去东胡同头上的小叔家里帮他们把空房子扫扫,贴上春联,一天的忙活基本就结束了。只要等着晚上六点迎接新年、看春晚。
刘二姐和宋婷包了整整一百二十个饺子,四十个六点吃,八十个年夜吃。年夜里吃的饺子,在宋向文的老家有一种习俗,一定要包上八个或者六个一毛钱硬币、大枣、年糕、豆腐。谁在年夜里吃到的越多,谁的福气就越多。
下午六点,天空已经完全黑了,此起彼伏的炮仗声在宋庄响起来。坐在炕前马扎上看电视的宋召华放下了手里的瓜子,对着炕上正迷糊要睡着的刘二姐说了一声“起来下饺子吧,迎年了。”
升起了灶台里面的火,宋召华在每个门的门口烧了纸钱,在挂着年画的饭橱和摆在院子里的四方桌的香炉里一个上了三柱香,点上蜡烛,拿起来一支鞭炮。在这个过程中,宋向文蹦蹦跳跳的跟着父亲,他最喜欢看父亲这样子忙活着,这样的忙活,是代表着要过年,对于一个孩子的吸引力,在此时此刻比玩具还大。放了鞭炮,整个宋庄的空气里都有了一股子火药燃烧的“香味”,地上一层破碎的红色鞭炮壳子。稍微吃了几个饺子,慢慢悠悠的等到八点,春晚开始。每年宋向文都会暗下决心一定要守岁到十二点,但是每年都在十点左右就会困得睡着,等到十一点半才被刘二姐叫醒。今年也不例外,正听着电视里舞台上的音乐,宋向文依偎在刘二姐的怀里,渐渐的进入了梦乡。梦里有什么呢?有压岁钱,有糖果,有巨大的炮仗,有崭新的衣裳......“文文,起来吧昂,跟你爸爸出门放鞭吧,快十二点了。”
还在睡梦中的宋向文被刘二姐轻轻叫醒,“啊,要过年了,这就要过年了。”宋向文寻思着这也太快了,不是刚才还在看春晚吗?旋即翻身下了炕,披上了宋召华的外套,蹭蹭向屋外跑。宋召华正在门口烧着纸,应年烧一次,过年烧一次,送年烧一次。“来了,来,把鞭挂在杆子上,一会儿我烧完这几张纸就放。”宋召华把手里的鞭炮递给宋向文,用脚挑了挑地上燃烧的纸钱。
“你点?”宋召华一边把燃烧的香往宋向文手里递过去,一边笑着对儿子说着。“诶诶诶,我不敢!”宋向文吓得连连后退,他放小的还行,这种鞭炮这么大,个个都比大地红还大,他怎么敢放。“后退一点昂,我要点了。”宋召华眯着眼睛,用手托起来鞭炮有引信的一段,用香往引信头上戳。“呲~~~”引信燃烧的声音响起,宋召华转身向着宋向文跑过去,宋向文已经站在了距离鞭炮十米开外的地方,捂着耳朵,远远的看着父亲的动作。
“啪!啪!......”急促的响声响彻了宋向文家所在的胡同,响彻了整个宋庄的后街,响彻了宋庄,响彻了这片平原。闪耀的光,照亮了胡同里面每一处黑暗的地方,照亮了街道,照亮了一家人来年的生活。鞭炮响完,火药的味道又一次直冲鼻腔,刺激的味道让宋向文偏头歪向一边,他看到了别人也在门前放着鞭炮,听到了他们鞭炮的响声,看到了发出的火光。像是被鞭炮声围绕,宋向文听到哪里都是劈里啪啦的声音,它们都来自宋庄,更远的地方,他听不见,那些地方也会有人放鞭炮吗?会的,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对生活的期望,就有响彻耳畔的清脆,就有人们为了生活而努力的身影。
回到屋子的宋向文,脱了鞋子,上炕,对着已经在炕上的刘二姐跪下,磕下一个头,说到“妈,过年好!”“诶,过年好!”刘二姐脸上笑开了花,应着儿子。“爸过年好!”宋向文转了转方向,向着刚进门的宋召华同样磕了一个头。“诶,过年好!”宋召华应着儿子,从衣橱顶上拿下来他珍藏的好酒。“爸爸,过年好!妈,过年好!”宋婷的声音伴着春晚的笑声、伴随着刘二姐的应和、伴随着宋召华的回应、伴随着外面还没有停下来的鞭炮声。
哈,过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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