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爷爷从大集上回来,家里还是没有人,刘二姐觉得自己公公婆婆虽然和自己关系不好但是对待自己的孙子肯定是不一样的。中午从厂子下了班,刘二姐就从大街上的乡巴佬熟食买上了点凉拌花生芹菜加豆皮,买了五块钱的馒头,直接骑着自行车就去坡里了。宋召华一上午都在地里浇水,五月中的大太阳晒得他出了不少汗,地头上,宋召华早上就撑起了一把很大的太阳伞,在大集上卖货的小贩基本都会有,用来罩着摊子,不然货物暴露在灼热的太阳下。当一行还没浇完,不用人为干预挪管子或者铲土挡水的时候,宋召华就坐在伞地下喝着大被子里早上装的浓茶。一上午的时间,水早就被喝完了,喝进去的水还没有出汗出的多,守着水管子也不敢喝,井里面经常掉进去蛤蟆之类的,烂在井里不知道多少不干净的东西。
刘二姐能中午的时候替自己一会儿,自己就可以骑着刘二姐的自行车回家去打上一壶水,中午的饭在伞底下就对付两口就行。刘二姐把饭送过来,没吃一口,就从宋召华的手里把铁锹接过来了,刘二姐一直是这样,家里有活,她就闲不住,而且看宋召华累了一上午了,就更坐不住了,拿着铁锹就下地了。宋召华就骑着自行车回了家。宋向文中午就在爷爷奶奶家吃了饭,奶奶做的方便面。奶奶家做方便面的方式很让宋向文不解,每次都是煮个四五袋,再打上几个鸡蛋,放上些青菜和一些虾皮子。老两口就不做别的饭了,就吃泡面。宋向文一直觉得泡面是实在很忙,忙得来不及吃饭的时候才会把它当饭吃。宋召华回家,来宋向文爷爷奶奶家看了一眼,没留下吃饭,宋向文奶奶就煮了五包泡面,宋召华来吃也不够,宋召华看了宋向文一眼,说了两句话就回家接了水,又火急火燎的去了地里。
晚上回到家,刘二姐还在家里愤愤地说“晚上手扶车那么大的声音,嫩爹嫩娘能听不见?五月份了,天这么热,他儿子在坡里浇地,就不能带壶水去看看?不能中午带点饭去?文文早上起来我还寻思在他家吃饭了,他倒好,文文在大集上喊他饿了饿了,他当没听见。真是,跟俺爹俺娘一比,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这话是刘二姐对宋召华说的,说得宋召华低着头一个字不说,没办法,刘二姐说的是实话,刘庄刘二姐的爹娘,当宋向文的两个舅舅在地里面干活的时候,老两口永远都闲不住,一定要带上农具早早的跟着儿子家的农用车去地里,能帮就帮。这一点宋向文也深有体会,小的时候家里收土豆,姥姥姥爷还能骑的动自行车的时候,每年都会来地里帮着收,宋向文的两个舅舅也会来帮姐姐干活,有时宋向文的大姨,大姨夫也会来。但是爷爷奶奶,两个姑姑从来没来过。亲戚之间浓厚的感情,宋向文从小到大都是在母亲那边的亲戚中感受到的。对于人与人之间互帮互助和亲人之间守望相助的那份情怀,绝大部分也是在父母和姥姥姥爷家亲戚中的耳濡目染中得到的。
九亩半的土豆,宋召华刘二姐浇了两天,水井里的水连续不断的被农户抽上来,老天又不下雨,抽上来的水量很小,水管子都是瘪瘪的,浇地就慢了。好在对于宋向文来说,并不是两天都饿着肚子,第二天早上,刘二姐老早就从地里回来了,给宋向文带了油条豆浆,还买了一个五块钱一块儿的压缩肉,压缩肉很有嚼劲,而且吃着特别香,就是有些咸,吃一口就要喝好几口水。宋向文早上吃不了,就带到了学校,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中慢条斯理地吃,吃了整整一个上午,吃的中午都感觉不到饿了。小时候的宋向文,希望父母能够每天在他放学时接他,一起回家,但是又有些希望自己的父母忙起来,因为父母一忙起来,就会忘记做饭,忘记做饭,就会给自己一些钱或者给宋向文从大街上买一些平常吃不到的美味。唯一的缺点,就是早上醒来的时候心里很不舒服,但是这种不舒服在宋向文上五年级时家里买电脑后就荡然无存了。
日历从五月中旬翻到了五月末,温度也慢慢的爬升,升到让所有人都穿上了短袖。上小学的宋向文,就要第一次在小学里面过儿童节了。这对于宋向文和所有的一年级孩子来说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上幼儿园时候过的六一儿童节,都不是在自己村子里面过的。村子里两个幼儿园,一个叫童心,一个叫蓝天。两个幼儿园都不大,都是租的农户家的大院子,几间房子,一个年级就一个班,一个班里面十几个人,整个幼儿园四五十个学生。如果要在幼儿园里过六一,那就代表每个孩子都要出演一个或者多个节目,而且孩子少,来看的家长就少,也不热闹。所以两家幼儿园一商量,干脆,一个幼儿园出两个节目,两个幼儿园在六一儿童节那天租一辆大巴车,拉着孩子们去市里面的大幼儿园,那里宽敞,家长多,而且经费还多,舞台搭起来很大气。幼儿园上了三年,宋向文有两年都在六一儿童节的时候被老师选着表演节目。节目每年都差不多,有舞蹈《大河向东流》,舞蹈《我爱洗澡》,舞蹈《喜刷刷》。六一的时候,老师在要出去表演的孩子脸上随便画一画妆,就一起坐着大巴车去了城里。演出上午就结束了,中午回幼儿园,学校会管一顿包子。宋向文还记得第二年的时候,吃的是豆角肉馅的,很好吃,好吃的他吃了三个,等到他准备上去再拿一个的时候,老师告诉他爸爸来接他了,坐在自行车后座,宋向文还埋怨了两句。
也并不是说幼儿园的舞蹈就不会在村里人面前展示,宋向文记得村子里面的两个大超市开业的时候,正还是他在上中班和大班的时候,宋向文两次都跟着老师去超市的开业典礼上跳舞,穿着红色的肚兜,袜子是白色的还带着花边,鞋子是统一买的红头布鞋,跳的是《大河向东流》,宋向文还跑错了位置。
这次上了小学过六一,小学里的孩子多,来的家长自然也就多,而且小学操场上还有现成的主席台,不用搭台子,一看就是表演节目的好地方。因为是第一年,老师对孩子们都不熟,不了解孩子们的特长和表现欲怎样。范老师就在班级里挑了十个左右的女孩子,教她们舞蹈,伴奏音乐终于不再是幼儿园时期一直不变的,换成了《茉莉花》。歌曲婉转悠扬,歌词美得让人入神,“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唱得真好,像是在唱六一儿童节那天化好妆穿好粉色舞蹈服拿着彩扇的女孩子,好像是脸上有两抹红,不知道是抹上去的还是自然形成的胡娇娇。每天中午女孩子们在教室前面排练,同学们为她们把桌子向后拖了一段距离,留下了足够的空间。那几天,午休的时间大家都不会睡觉,在下面的同学就看着前面的女同学练着舞蹈,前面的同学就努力的把每一个动作做到最好。有天,宋向文在午休时间去了趟厕所,经过隔壁班级时,他看到有人用一张和一根笔做了一个立牌一样的东西,在上面写着大大的“加油!”回到教室,宋向文也做了相同的立牌,举着,和同学们笑着。
六一儿童节那天,宋召华的刘二姐没来,在儿童节的时候他们从未来过学校,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工作,希望能够给两个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儿童节这一天,刘二姐给了宋向文三元钱,这是宋向文从小到现在所能够支配的最多的零花钱。早上,学校的门口也没有检查的了,宋向文先去了小卖部买上了零食,辣条、汽水、方便面,一样来上一块钱的。到了教室,好像就到了花果山,声音可以用震耳欲聋来形容,脸贴脸之间的两个人说话也要靠吼,这样子,整个教室的人都在吼,整趟屋子都在吼,整个学校都在吼。吼过了早自习,大喇叭也开始吼“所有的班级,拿着凳子,排好队,来到操场集合。”
儿童节操场上各个班级的分布的位置,和平常开大会的时候一样,一年级到六年级从东到西面对主席台坐好。主席台被铺上了红色的地毯,后面拉起来很大的幕布,不是放电影的灰黑色幕布,是涂满色彩的幕布,上面写着“欢度儿童节”,右下角还有宋庄小学的名字。比学生们更早到达操场的,是学生们的家长,他们大部分都是跟着自己的孩子上学一起过来的,就不回去了。这一天也可以说是宋庄小学的家长开放日,无论是不是家长,都能往里进,大门口不管,卖零食的小贩也推着平板车往里走。家长不能坐在学生的位置,只能在学生两侧的空地上站立,或者是在主席台两侧。宋向文在人群里看了一圈,看到了程鸿的爸爸,看到了孙奥的妈妈,宋飞扬的父母没来,自己的父母也没来,这是意料之中的,其实他们来了宋向文还会感觉无所适从,自己和同学们在一起打闹吃喝很自在。
简短的介绍,几个校长轮番发言之后,就开始文艺汇演了。最先上场的,就是宋向文所在的一年级一班。舞台上,平日里自己的同学像是改头换面一般,连身体的动作都像是变了一个人,脸上画着妆,隔着很远都能看得出来。演出的这一次,比之前在教室里的每一次都要好看,都要连贯,都要让人忍不住拍手。宋向文个子不高,坐在很靠前的位置,他看到胡娇娇手里的扇子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旋即停靠在她腰的左侧,扇子长出来的绸缎自然下垂,荡到地上,随着六月的微风慢慢腾空。胡娇娇一个转身,绸缎跟着转动,转动的绸缎包围住了她,让她的美丽没有飘散一丝一毫,全都停留在了舞台上。台下,胡娇娇的爸爸来了,他看着自己的闺女,满眼笑意。自己的这个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对于宋向文来说,就像一篇能够通篇背诵却无法理解的古文,宋向文觉得他知晓胡娇娇的大部分经历或者是性格,但是总会在某些时间点让他对她陌生。
自己班级的演出结束,宋向文就没有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台上了,他开始和四周的同学谈天说地,一边啃着小零食,喝着小汽水,时不时看着台上的节目评头论足一番,很有过年过节在姥姥家吃饭时自己的舅舅们和自己爸爸、大姨夫之间喝酒侃大山的样子。
当宋向文喝完一瓶橘子味的汽水,准备换第二瓶的时候,向左转身,他看到了他的奶奶,佝偻着腰。自己的奶奶本来就不高,头发黑色白色相间,腰是弯的,但没有弯的很严重,像是一个写的不完美的C,双手背在后面,在跟一个学校的老师说话。那个老师宋向文也认识,学校里的小卖部就是他家开的,平常是他老婆管理,中午的时候他会去帮帮忙,同时这个老师也是程鸿的班主任,教语文,就住在宋庄,在宋庄南街。宋向文连忙底下身子,装出来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一样,不再和旁边的同学搭话,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奶奶找不到他。
但那个男老师却有办法,孩子多没关系,问一下就可以,老师问班级里的学生宋向文在哪,宋向文马上就被同学七嘴八舌带着拽给从地上拖上来。随后就在同学的目光中被男老师带到了奶奶身边,宋向文的奶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卷起来的白手绢,从里面抽出来两元钱给宋向文,说“去,上小卖部买点吃的吧。”宋向文还真的很像逃离,就拿着两元钱,没说话,跑着去了小卖店,又买上了零食。回来的路上,宋向文撞见了往这边走的奶奶,他迎上去。奶奶穿着灰色的薄外套,里面是深色花图案的短袖,裤子是纯黑的,鞋子是一双皮鞋,是过节才会穿出来的,平常都是布鞋。头发还是带着一些自来卷,短发,用卡子固定在头上,前额露出来,额头上有抬头纹,那是因为奶奶身体佝偻需要抬着头看人,日积月累下来的印记。双手还是背在后面,看见宋向文从小卖部出来,还是微微笑着说“买了些什么?”宋向文把手张开,给她看了看,老人看不懂孩子吃的是什么,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我要回去了,就不在这里了,你回去吧,跟同学一起,看看节目。”宋向文的奶奶说着,说话的时候还露出了嘴里的两颗龅牙,奶奶的龅牙并不明显,只有在说话的时候才能看出来,平时闭着嘴根本看不出,一个在左上,一个在左下,都有些黄了。奶奶一辈子没刷过几次牙,她们那个年代,吃饱饭就不错了,没有这样的讲究。所以奶奶的嘴巴里,在说话时会有一种金属的生锈味道,不难闻,但是闻上去有些不适应。
宋向文在这里就大胆说话了“你回家慢一些,慢点走。”说话间,他看到奶奶的头发随风飘起来一些,才发现今天奶奶没带头巾。奶奶点头答应之后,笑着看看他,就出了学校。宋向文转过身,看着奶奶的背影,佝偻着,腿有些外八,脚很小,手背着,慢条斯理地,不紧不慢地,像宋向文上幼儿园时去送他回家的样子,多少年了,都没有变过。宋向文转身,向着操场,也是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宋向文心里很纠结,自己的奶奶是喜欢自己还是不喜欢自己,喜欢自己的时候,会给他零花钱,会上街上给他买一箱子干脆面,那是孙奥都没有的体验。不喜欢他的时候,不管他吃不吃饭,好东西也不舍得给他。在母亲的口中,自己的奶奶对自己的儿子都不亲近,对自己的儿媳更是像看待仇人一般,对自己的孙子孙女自然也对待不周。但是在宋向文的严重,自己的奶奶会在晚上在街上乘凉的时候让他坐在腿上,会用蒲扇一下一下的扇着宋向文的四周不让他被蚊子叮上,会在宋向文的母亲教育她的时候拦着刘二姐,会带着宋向文去东河摸小鱼,会在冬天宋向文弄得一身雪的使用用扫炕的笤帚清扫着宋向文身上的雪,一下一下,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宋向文并不能理解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他对于自己的奶奶并没有多大的恨意,但是也没有多大的感情。自己不是奶奶带大的。也许吧,这个世界太大了,人太多了,人和人之间一定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摩擦,世仇也好,世交也罢,鸡毛蒜皮的打闹也好,惊天动地的怒吼也罢,都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打的越凶,吵得越厉害,越是亲近,就越难以分割。
我的奶奶不伟大,但是始终是我唯一的奶奶,任何人都无法替代,她会永远的存在于我的脑海里面,终有一天,我会把这份记忆连同我所有的记忆与我的躯干一起,带进坟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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