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毕,朝堂渐归静谧,但氛围之中,仍缠绕着一缕难以名状的沉重。
群臣如潮水般退去,各怀心思,唯有岑思卿,脚步沉稳,未急于融入退朝的人流。他缓缓行至御前,躬身施礼,语态平和而坚定:“父皇在上,儿臣斗胆,还有一桩陈年旧案,虽非西陵氏一案所及,却关乎施家忠烈之名誉,恳请父皇恩准,容儿臣禀报。”
皇帝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意外,但随即恢复了平静,他轻轻点头,以示应允。
“当年的凌渊河之战,随文康太子一同出战的副将施炁,其功虽未至显赫,然亦不失为忠良之士,其有失误...却罪不至死。”
岑思卿言辞谨慎,言及此处,有意停顿,心中暗自思量。他深知,施家之冤,根源在于西陵氏之贪婪狡诈,欲翻此案,证据确凿方为关键。而施炁之罪,乃出自皇帝御笔亲批,今日若欲为其昭雪,无异于在直指皇帝当年是偏误错判。岑思卿清楚,稍有不慎,恐将触怒龙颜,自身难保。然而,他还是鼓起勇气,决定冒险一搏。
“何出此言?”皇帝面容略显倦色,单手轻轻抚额,眉宇间微蹙,目光却锐利地审视着岑思卿,语调虽不峻急,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之势。
岑思卿见状,心中一凛,随即跪伏于地,双手高拱,言辞恳切:“父皇明鉴,儿臣在追查施家旧案之时,偶得机缘,细阅了施炁将军之案卷。案中所载,施将军于凌渊河之战中,于危急关头错举军旗,将集结迎战之白旗误为安全行进之黄旗,致使文康太子误判形势,涉险凌渊,生死未卜。”
岑思卿稍作停顿,语气更为坚定道:“此等记载,看似确凿,然儿臣心存疑虑,难以释怀。施将军追随萧将军多年,身经百战,岂会犯此等低级错误?所以,儿臣深入查访,找到了当年凌渊河之役的官兵。据众将士所言,施将军当日所举,实为警示之白旗无误,全军上下,皆可为此作证。儿臣担忧,此中亦有隐情,望父皇圣明,能予重审,还施将军一个清白,亦以慰忠魂,昭告天下。”
言毕,岑思卿再次深深一揖,头垂得更低,其情之真、意之切,溢于言表。
皇帝闻言,沉默良久,大殿之内陷入了更深的沉寂。
岑思卿不敢抬头,跪地静候皇帝的判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岑思卿而言,却仿佛度日如年。他的手心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中不由得开始忐忑。他深知,此事的成败,不仅关乎施炁的清白,更牵连着他这尚不稳固的太子之位。
一步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终于,皇帝开口了,声音虽轻,却足以穿透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你说,全军皆可作证?”
岑思卿闻声,鼓起勇气抬头,目光坚定地与皇帝对视,恭敬答道:“回禀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妄。儿臣已寻得证人候在殿外,恳请父皇恩准,允其入内面圣,以明真相。”
皇帝望着岑思卿那双充满决心的眼睛,心中明了,岑思卿为了今日必然准备了许久,也必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与周密筹备。他本无心再审,但念及岑思卿的一片苦心,终是点了点头,应允了他的请求。
这四人入殿,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地向皇帝复述了当日凌渊河之战的经过,以及施炁将军所举军旗的真相,再次证明岑思卿所言非虚。
皇帝听完四位将士的陈述,神色渐趋凝重。其实,即便无岑思卿找来的这四人,皇帝内心深处亦对昔年之决策暗自反省,时有不安。他回想起当年自己判决施炁一案时的情景,那时正是他因三皇子在宫中动用私刑,险些害岑思卿丧命而愤怒,又思及失踪的二皇子,种种变故交织,令他一时理智尽失。一怒之下,错将忠勇的施炁将军赐死。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绝与释然。他缓缓开口,声音虽显疲惫,却异常坚定:“朕昔日之偏误,实乃痛心疾首。今日,朕便依你所请,恢复施将军之职,并追封其生前所应得之荣誉。遂下令,以将军之仪重新厚葬施将军,以慰其在天之灵,亦让天下人知晓,我朝对于忠良之士,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亏欠。”
此言一出,岑思卿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俯首叩拜谢恩。此刻,岑思卿心中那份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他允诺萧楚曦的事终于兑现了。
岑思卿面带笑意,正欲退出紫宸殿,却又被皇帝喊住了。
皇帝缓步自台阶而下,行至岑思卿身旁,以低沉而威严的嗓音轻声问道:“今日萧明忠所呈账簿和名册,可是你暗中搜集而来?又是在何处觅得此等重要之物的?”
岑思卿闻言,心中微震,他早知此事难以瞒过圣听,却未曾料到皇帝会如此直接地探询。见皇帝目光如炬,他下意识略一沉吟。
皇帝见岑思卿未即回答,便继续道:“萧明忠此人,朕深知其性,他若真有此账簿和名册,怎会隐忍至今?再者,当年卫世杰得到这本账簿的时候,萧将军正随朕左右,护驾离宫,他绝无可能在那时得到此物证。”说到此处,皇帝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岑思卿的双眸之上,问道:“所以,这些证据,你到底是从何得来的?”
岑思卿心怀敬畏,不敢有丝毫隐瞒,于是如实答道:“儿臣...是在文康太子的乾明宫寻得的。”
“乾明宫?”皇帝闻之,大为震惊。
岑思卿颔首,细细讲述了自己如何因缘际会之下,发现了卫凌峰长兄的家书,并借机揭开乾明宫密室之谜,进而发现账簿的经过。言至此处,他再次跪地,拱手请罪道:“儿臣私闯乾明宫,有违宫规,恳请父皇降罪。”
皇帝却依旧在深深地讶异之中,他听到岑思卿提及乾明宫的密室,以及二皇子所搜集之物,感到难以置信。片刻之后,他猛然回过神来,高声呼唤道:“袁福!”
袁福闻声,迅速步入殿内,躬身垂首,静待圣意。
“即刻备驾,去乾明宫。”皇帝命令道。
* * *
岑思卿陪伴着皇帝,一同来到了二皇子的乾明宫。
步至乾明宫,皇帝发现宫内一切皆如二皇子离开前一模一样。下人们循规蹈矩,忙碌于各自的事务之中,唯不见主人身影,平添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岑思卿将皇帝引至乾明宫的正殿书房,顺着记忆摸索到了书架上的一个花瓶,然后用力将其转动。机关启动,那隐藏于暗处的密室入口渐渐显露于皇帝眼前,一切正如岑思卿所言,分毫不差。
步入这幽深的密室,皇帝只见四壁排列着密密麻麻的书架,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诸多木盒。他缓缓上前,亲手逐一开启这些木盒。
随着盒盖逐一揭开,皇帝的眼前展现出一幕幕骇人景象——每一只木盒之内,皆有一只断指静静躺卧,其状凄厉,令人触目惊心。这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让皇帝的心头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
此刻,皇帝对二皇子的认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意识到,这位曾经自己给予厚望的皇子,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残忍冷血的一面,其生性之复杂多变,远超乎他的想象。
皇帝自那幽深的密室中走出,神色凝重,步履沉重。这份震撼与失望,令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回到永福宫,皇帝沉声对侍立一旁的袁福吩咐道:“即刻传令下去,将乾明宫密室中的一切物品,无论是何物,皆需焚毁殆尽,不得留丝毫痕迹。”
不仅如此,皇帝还下令将乾明宫内所有留守的下人,也全部遣散,并彻底封了乾明宫。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违者严惩不贷。
* * *
终于,岑思卿回到了景祺宫。行至宫门前,却见萧博衍与四名将士已候立多时。
“太子殿下。”萧博衍率先躬身行礼。
随之一侧的四位将士,纷纷对岑思卿跪地致谢:“多谢太子殿下,为施将军洗刷冤屈,为施家忠烈平反。”
“施将军暂无法入京,亲自感谢太子。尔等替施将军拜谢太子殿下。”
岑思卿轻叹一声,温言宽慰:“诸位将士请起,为国为民乃我职责所在,无需多礼。再者,宫中有规矩,宫道之上不能跪拜。”说完,他又转而嘱托萧博衍,将他们四人安全送离宫。
待一切安排妥当,岑思卿方缓缓步入景祺宫,身形中透露出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稳与疲惫。
步入景祺宫的门槛,岑思卿的身影悄然落入萧楚曦温柔的目光之中。自晨光初破晓起,她的心中便充满了无尽的忧虑与忐忑,对岑思卿的安危挂念不已。此刻,见他归来,虽面带倦色,却安然无恙,萧楚曦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她轻移莲步,缓缓上前,先是对岑思卿行了一记庄重而深情的大礼,眼中泪光盈盈,轻声言道:“殿下辛苦了。多谢殿下,施家之案终得昭雪。”言毕,她轻轻抬眸,凝视着岑思卿,继续道:“还有...殿下以身冒险,为施将军翻案正名,楚曦感激不尽。”
岑思卿听到萧楚曦终于改口叫施炁为“施将军”,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心中暗自欣慰,轻轻执起萧楚曦的手,将其扶起。
此时,萧楚曦心中却是另一番波澜。今日,她原本只知岑思卿将与西陵家对峙公堂,未曾料到他还暗中筹划,一并重提施炁之案,其中艰险,足以触怒天颜。一想到岑思卿如此冒险,萧楚曦心有余悸,含泪深情凝视岑思卿,柔声道:“殿下平安归来,楚曦的心终于可以安了。”言罢,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后怕,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将所有的担忧与恐惧都化作了紧紧的拥抱。
岑思卿感受到萧楚曦的拥抱,亦紧紧回拥,将她温柔地纳入自己的怀抱之中,并轻声说道:“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在岑思卿的怀抱里,萧楚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与依靠。这段时间以来,积压在心中的紧张、恐惧与不安,仿佛随着岑思卿的话语一同消散,只留下一片宁静与温暖。
萧楚曦终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她在岑思卿的怀中放声哭泣,泪水打湿了岑思卿的衣襟。
然而,岑思卿的拥抱依旧坚定如初,他只将自己的安心都安置在了一个温柔的微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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