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睁开眼,朝来人望去。
那人一身鹤灰,立于月下风中。未及冠,青丝只以黑带束起,在身后飘扬,裹住些同样纷飞的紫红花瓣;几缕头发被夏夜的风吹到面上,落入唇间,被他抬手拈下。
那人还未开口说话,明烛却已经从秋千上站了起来。他起得太猛,惹得那秋千止不住地来回晃荡。
明烛眼睛睁大了往前走了两步,又盯着人瞧了半晌,突然就结巴起来:“你……你是,重风?”似是不敢相信,他声音大了一些,又问了一遍:“是重风吗?”
听到明烛的询问,那月下之人终于笑了。比之年幼时,那笑似乎僵硬了许多,像从来不笑的人在练习这陌生的表情。
“阿烛还认得出我啊?”
明烛急忙忙跑过去,拉住了重风的双手。重风依旧比他高了近一个头,明烛不得不抬头才能将这张脸瞧个仔细。
“真的是你!我当然不会认错!”
那语气里掺着雀跃,将重风脸上的笑揉开了,让那片僵硬都变得温和起来。
重风没有甩开他,也在仔细地瞧他的脸,问道:“阿烛这些年过得可好?”
“好……”明烛终于松了手,但说了这一个字之后,又顿了一顿,“比起你来,应当算好的吧。”
听到他这样讲,重风歪头笑着看过去。瞥见明烛肩头一点花瓣,抬起手来,似乎想为他拂去,却不知为何抬到一半便收了回去。
收了手的重风继续问:“阿烛怎知我过得不好?”
“你师父和我师父所做之事……你怎么会好呢。说是会回来,结果都过了六年了……今日怎的能来蓬莱?”
明烛说着,单手握住重风的手腕,一起往紫薇树走了几步。
“老东西修为有进展,心情好,特意允了我来蓬莱送物什给你师父。”
重风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看了腕间半晌,抬头之时正好看进明烛的眼里。
明烛愣了一下,便听见重风问他:“你都知道了?”
明烛往后靠在紫薇树干上,看着重风说道:“嗯,我看了他们之间的信件。”
“那你现在……”重风转了个身,靠在明烛身旁,道,“当如何?”
“师父已不满足凡人那些微薄之灵,打算炼我作鼎。”明烛顿了顿,神色如常,继续道,“我自然要将计就计,顺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心愿咯。”
话说到这里,重风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也没有细问,只看着他道:“有把握吗?”
明烛抬头望天,道:“事未成之前,何人敢言有把握呢。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看着明烛的侧脸,重风终于觉出那奶香的小孩已经成了大人,道:“那法子阴毒,小心些。”
明烛转头,笑着道:“那你呢,准备如何?”
重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沉默着伸手折了一枝低矮的紫薇,转手插在了他的鬓间。
紫红似把眼角都染上,明烛觉得重风眼底有波涛翻涌,而那掩在风浪下的温柔,只在他面前才会展露出一点。明烛不自觉地在想重风这些年在重戟手下过得如何艰苦。而重风在这时出声,打断了他的神游天外。
“阿烛,牺牲一人灵力可救百人和牺牲百人救一人,你会如何选?”
闻言,明烛微微垂头,道:“这问题千百年来都无人可以完美解答。不过,我觉得还是看各人心中如何想吧。若为救那人是你心中可抵天下的存在,想必也不会纠结了。孰对孰错,外人又如何去评判呢。”
重风看向他,眼中似有星光流转,薄唇微启。
“阿烛,我……”
“哥哥!”
南天飞落在地,化回人形,将重风未尽之言堵回了口中。他手提酒坛,三两步就走到了明烛身侧,警惕地看着重风。
“哥哥,此人是谁?”
明烛道:“是我儿时好友,重风。”
重风看一眼南天,又盯着搭在明烛腕间的手,半晌才歪头问明烛:“哥哥?”
明烛跟重风解释:“南天是鹤族,以人族的年岁算下来,确实要比我小些。”
说完这话,明烛感觉重风脸上又覆上了冰霜,眼底的海浪将仅存的温柔彻底吞噬。他心中一紧,还欲再说些什么之时,却看见重风往他二人的反方向退了两步。
重风神色冰冷,语气也不好:“我走了,你万事当心。”
说罢,他转身提脚边走。刚走出几步,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快步回到明烛身前,在他手心画了两下。
“这是我的传信密语。”
明烛赶紧也在重风手心留下了自己的密语,见重风握紧了手,便道:“这就要走了?不再多待两天吗?我……”
没等他说完,重风就摇了摇头。又看了他一眼,循着来时的方向,离两人越来越远。
重风的身影被盛夏的月光拉长,明烛突然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仿佛那人走在一条再也回不来的独木桥上。
在走到十步之外时,明烛似乎听到独木桥上的重风喃喃说了一句话,散在了风中,谁也没有听清。
那之后,明烛和重风又是十年未见。再见之时,正是美人面泛滥之际。
吴萸花了十年,让明烛修成了仙门顶尖之士,只为最后一举得道。而这十年间,重戟的身体和修为却是每况愈下,外界隐隐有传,重烬门几乎已经掌在了其大弟子重风手中。吴萸更是越来越小心,可修为和盟友越是不济,他内心的欲念越是深重。
偏逢美人面为祸人间,他窥见了鹤雪魂修的厉害,起了贪念。吴萸撺掇其余几个仙门,亲自领着人上青鹤门讨人。没曾想被鹤玄打了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他虽对鹤玄的力量觊觎万分,却也心生胆怯。奈何此时的重戟已无暇在顾他,全心全意在闭关之中,宣布直接退位将重烬门拱手让给了重风。刚坐上宗主之位的重风更是连个好脸色都不曾给他。
被一个毛头小子欺压了一头,吴萸却只敢在心里发火。没办法,这毛头小子他已经打不过了。
鹤玄被压在秘境之后,鹤雪归在了重烬门。吴萸的希望彻底落空,重新把算盘打到了明烛身上,这剑他悉心打磨了十年,也该是回报的时候了。
而明烛先前窥见重风出手,已与先前重戟之法截然不同,便传了信询问。得知重风已秘改了重烬门心法,不会再以吸食灵力为功。再多的,重风没与他细说。但明烛知道重风已摆脱了桎梏,自己也是时候动手了。
后面的事情,绿央等人也都已经知晓,无需赘言了。吴萸死后不过两日,重风也向仙门宣布重戟突破不成,灵力暴乱,也身陨了。自此,两大仙门步入了新的一代。
明烛继任蓬莱仙宗宗主之后,重风参加了他的继任仪式。但自此后,两人再未有过私下交集,明烛倒是传过两回密信,皆石沉大海,便由此作罢。
两人彻底成了陌路人,似乎从前幼时相识不过一场蓬莱春酿下的旧梦。昔日的两小无猜抵过了漫长岁月里的黑暗无光,却抵不过时间流转之下的物是人非;站在山巅的人,掌得了天下的大权,却留不住纯洁的旧日时光,只能放任紫薇在更明媚的春光照耀下开出原本的灿烂。
不过百载,因世事无常,这场旧梦倒又被翻出来重温了一番。只是饮酒做梦之人,各人心中所思,已无法在眼神流转间被对方看透。这场梦,到底也不过醉酒时躺在花树下的片刻贪欢,醒来便重回陌路。
紫薇落于泥土,风却没有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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