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应对重风和保乾州,朗明的心中重新泛起些热情,道:“乾州子民众多,我实力有限,能得前辈们青眼和相助,明儿感激不尽,自会全力配合。”
听这小宗主这样应了,重竹和绿央都点了点头。朗明又继续道:“何时开始,我这就让钟叔下去准备。”
“不急,三五日后吧。一则等你情况稳定下来,二则咱们需得等个帮手到。”绿央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你也不必担心。云州那边刚刚归降,此前又与你等大战一场,没那么快休整好的。”
朗明点点头,道:“等何人?也是位前辈吗?”
绿央冲他眨眨眼,道:“算是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们说了这会子话的功夫,窗边的残阳之光已经彻底消失殆尽,被浅青的夜色代替。于是,重竹站起身,跟朗明交代:“此事除了钟嘉右使,小宗主切莫向任何人提及。”
“朗明知晓,前辈放心。”
重竹点点头,又摸了摸绿央的头,率先起身出了这间屋子。
屋子里的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绿央问了些乾州基本情况,和他这陨星目前能使用的程度,了解完后,便也打算离开。
没曾想这小宗主半坐在床榻上,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张张嘴,一副明显欲言又止的模样。
绿央对这个年纪的小伙子如此模样可谓是了如指掌,便主动问到:“怎么了?明儿可是还有不解之处?”
“我……你说,曹叔叔,是为什么……”朗明好不容易问出口,又像是觉得自己问得有些突兀,赶紧补充道,“我自己想了许久,太笨了想不明白。我总觉得绿央阿姊你聪明,肯定比我明白……”
他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已是不可闻,连带着头也垂了下去。
绿央看着他,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易地而处,若是重风势力踏入乾州腹地,而你还未觉醒宗主之力,宗内也一片潦倒之势,明儿会如何呢?”
朗明眼睛睁大了一些,似乎是认真在思考,可半晌之后他也只张开嘴“我”了几声,再没有下一句。
绿央道:“是拼了这条性命,留个宁死不屈的好名声吗?”
说完,她摇了摇头,继续道:“强大的敌人,弱小的自己,无辜的子民,虚妄的名头。明儿不知道怎么选,曹沅却是知道的。”
朗明忽然抬起头,睁大了眼看着绿央,连瞳孔都在微微颤抖。他眼神忽然缥缈起来,仿佛又看到了曹沅立在乌云之下,跟他说“明儿,你走吧”。
他满心满脑都在想曹叔叔有违正道,贪生怕死连带着把他一同背叛了。却从未想过,云州幅员比乾州还要辽阔,妖族、人族民众也比乾州还要更多。云州还是重风的起势地,遍地被染之人有多少,可想而知。
而他的曹叔叔修为却并不比他高多少,甚至在重风眼里,与那些凡人也并没有什么两样。连云泽宗也仅仅是靠着基业勉强支撑,连个像钟嘉一般的高阶修士都未曾有。
他苦撑这朗星宗多年,还有钟嘉等人和蓬莱宗相助。而曹沅呢,连向重烬门求助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又是如何撑过如此长的岁月呢?
绿央一语点醒梦中人,脑子里忽地涌进如此之多的想法,朗明的少年思想终于也重新得了一番洗濯,开始往成熟的方向追赶。
看他出神的模样,绿央在心里感叹:毕竟还是个孩子。于是她道:“你也无需想这么多。这世间并不是只有黑白两色,错与对也总是相伴而行,无法完全割裂。你还小,以后慢慢会明白的。”
朗明已经完全回过来神,他情绪来得快,也在被点醒之后很快吸收消化自己思想的蜕变,便也暂时接受了如今的现实,也明白不应该沉溺在这种情感里太久。
于是他应了绿央的话,并未反驳,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就着这沉默冷静了半晌,朗明复又抬起头,已全然换了一副神情。他开口,问的是一个宗主正应该问的事。
“明儿还有一事想问。此次行事前辈们有几成把握,若是事败,又有何对策?”像是怕绿央听了不高兴一般,朗明补充道,“非是质疑,只是明儿修为不济,提前有个安排,好叫他人不受无妄之灾。”
绿央知道少年这是已经暂时放下了心中郁结,也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指望年少的宗主能即刻就明白这些纷杂的东西,却也不希望因此耽误了正事。
于是她道:“万事都不可能有完全的把握能成,你有这种思量很不错,是一宗之主该有的考虑。”
肯定了朗明的出发点,绿央继续道:“我们自然也没有十成的信心一定能成,不过尽力而为。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即使未成,也不会有太多损失,反而会让重风相信我们没有应对之策,放松警惕。”
“至于之后……你只要知道,真正的棋手,不会给自己留死路。我们有准备,还不至于要你这小家伙赔上宗门身家和性命。”
得了回答,朗明又在心里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追问道:“前辈们既已有应对之策,为何不现在就用,难道是非要在绝境之时才能发挥威力?”
绿央学她师兄那样,曲起手指头,用指节在朗明的额头狠狠敲了一下。
她道:“小家伙果然是小家伙,想这么简单。宝剑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得,死棋也只有在最后才会变成翻盘的关键。而且……利剑双刃,要收获就得付出同等的代价。现在,还不到时候。”
这一番话让朗明听得似懂非懂,半悟半迷。虽不能完全理解,但也知道了前辈们自有考量,现在并不是时候。他只需要好好做一个称职的辅助,同时努力成长便好。
于是他揉了揉头,又抬眼去看绿央。虽然先前一直叫人家前辈,但朗明也知道,这位“前辈”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从样貌上也就比自己大个四五岁的样子。
难道是妖族的缘故?朗明记忆里母亲样貌也从未有过改变,惹得许多没能攀上父亲高枝的人族在背后骂他母亲不过有个好样貌而已。
而这位绿央前辈,确实不是什么绝世的容貌,比起那个同样在云泽宗见过的夏书筠来说当然只能是中人之姿。但朗明就是觉得,绿央阿姊有种让人特别舒坦的亲切。像躺在垂丝海棠树下,被暖风吹起的花条轻轻搔着脸颊。让朗明想起自己的母亲。
尤其那双眼睛,像浸满水的曜石珠子。怎么会有妖眼睛这般黑,这般亮。
绿央抬手在朗明面前挥了挥,道:“小子,看什么呢,又走神啦!”
“啊……啊!”
朗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人家看太久,赧然地收回了目光,抱了抱自己身上的小被子,道:“啊,就是看阿姊的眼睛,怎么这么黑亮,像……像有星星落进去了。”
说着说着,他声音又因为不好意思小了下去,惹得绿央又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挺会的嘛。”绿央把被他弄得皱巴巴的被子解救出来,让他躺下后重新给他盖好,又道,“我倒希望啊,你永远也别有这么黑的眸子。”
朗明这会儿终于放下了宗主的外壳,像个真正的孩子了,问:“为何?”
“因为啊,泪水洗濯污秽,苦痛滋养黑夜。”
听得这样一句回答,朗明明显一怔,心里泛起酸意,一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眼眶也湿了起来。
“绿央阿姊,苦痛总会过去的。”以他的年纪实在想不出别的安慰之语,他只能吸了吸鼻子,转而道,“你们这么厉害,什么都算到有所准备。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有这个本事,真想快点长大。”
绿央浅笑道:“哪里有算无遗策的人,不过尽人事罢了。就像我……自作聪明终是要付出代价。”
朗明眼里盛满疑惑,看见那双眸子里的星光闪了闪。绿央则转头,透过窗户望出去,望见院中那棵垂丝海棠被雨淋得娇滴滴的轻轻晃悠,好似那花瓣伴着水滴落在心里,激起了涟漪。
“命运似雨丝落河,归宿终是大海,谁也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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