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下邬离攻击的瞬间,陈泫的头脑是一片空白的。
他做不到像往日那般冷静沉稳。
有种莫名的情绪充斥满他的心脏,像恐惧、像胆怯、像不安。可他分明从未畏惧过死亡。
这情绪来的毫无由头,不由分说地强势支配了陈泫的行动。
等回过神来,他已然将迟重林护入怀中。
感受到耳侧微弱的呼吸,陈泫微麻的指尖才稍作缓和。
数月未见,少年的身量抽长不少,竟已长得与他一般高了。
天空的阴云散去,气浪激起的水墙哗然落回湖面。溅落的冰凉水丝宣泄而下,笼罩整个湖心岛,像一场喧嚣的骤雨。
似乎是感受到凉意,迟重林的手指微微一动,下意识侧头往陈泫颈侧靠去,唇边泄出一丝痛吟。
陈泫惯是不习惯如此近距离与人接触的,又极讨厌脏污,但看着那张染满血迹与灰土的脸,他心中竟没生出半分抵触,甚至主动抬手扶住迟重林后颈,尽可能想让他舒服一些。
掌心触及怀中人滚烫皮肤的瞬间,陈泫的瞳孔猛地一缩。
——迟重林的情况不对劲。
没有犹豫,他立即将灵力探入迟重林体内,不料却转眼被卷入撕碎。
在后者体内,仿佛正蓄谋着一场爆炸。
难以想象的磅礴灵力拥挤在迟重林的经脉中飞速运转,已然形成一个转速极快的旋涡,将所有接触到的力量都搅碎吞噬。
要容纳这种体量的灵力,不说旁人,即便是陈泫,也会瞬间爆体而亡。
这完全不是凡人可以拥有的力量。
但这股力量在迟重林体内,好像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制,竟然与他的灵脉维持了微妙的平衡。
但陈泫明白,这种平衡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届时,就算是玲珑宗宗主亲临,都难以挽回迟重林的性命。
来不及过多考虑,陈泫当即扣住对方的后颈和侧腰,让二人之间的距离再紧密一些。随后,他浅呼出一口气,卸下内外的所有防御,开始引导并接纳那狂暴的灵力。
滚烫澎湃的灵流灌入经脉,像海水冲击大坝。就算那堤坝平日再宽广、再伟岸,所能抵挡的也只是江河的波涛,当面对大洋汹涌的海啸,只有决堤崩塌的可能。
通体的经脉传来撕裂的剧痛,陈泫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用灵力加固自己的经脉,确保其不会彻底崩裂,随后便闭上眼睛,开始向外释放体内的灵力。
他曾像现在这样,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和中枢,化解过官淮的自爆。
不过迟重林如今体内的情况,要比那次的自爆糟糕得多。稍有不慎,甚至会连带着陈泫一同殒命。
流速过快的灵力在两人身侧环绕,逐渐形成规模庞大的灵力风暴。其残留的余威,甚至将旋涡笼罩范围内的岩石全都碎成齑粉。可想其若是在体内爆发,该会是多恐怖的场景。
迟重林在这种情况下能活到现在,只能用奇迹来解释。
不多时,陈泫的身上就冒满了冷汗。
体内被反复撕裂的感觉足以令人抓狂,更何况他还得时刻紧绷神经,维持自己脉络的完整。
一旦经脉被突破,不加限制的高压灵力便会疯狂涌入肉体。若是普通人,顷刻便会化成一滩肉泥,但如果是肉体强韧的修士,就只怕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怪物了。
“师尊……”
耳后忽然传来一声呢语,后背的衣角被人用微不可察的力道抓住,轻得好像一片羽毛落下。
“……”陈泫睁开双眼,拥在迟重林后背的手向下摁了摁,像一个生硬的安抚。
“睡一觉,”他低声道,“很快就好。”
得到熟悉的回应,迟重林在绵绵无尽痛苦中维系的最后一线意识终于放松,放任自己陷入沉睡。
黑暗是一床柔软潮湿的棉絮,将他的灵魂安然包裹。
这次,有人许他一场安梦。
在没人注意到的瞬间,迟重林的眉心亮起一抹转瞬即逝的金光。
金色的识海深处,那团巨大的黑色封印像是受了巨大刺激一般,剧烈挣扎抗拒着,将整个识海搅得天翻地覆。
而在那团黑洞边缘,一道细小的裂痕已悄然出现……
*
听了杨若雪的话,众人再度凝神细看空中的那道人影。
因两人的身高相仿,陈泫无法彻底挡住怀中人的身影。在前者的颈侧,众人看到半个无力低垂的头颅。
不属于陈泫的墨色卷发披散了他大半个肩头,如此明显的特征,想必是迟重林无疑了。
冯亦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沉痛道:“没想到,迟道友最终还是惨遭毒手……”
“安息吧,迟道友,”徐宗则调动体内的灵力,明白今日终难逃一战,“虽然你之前有时候有点讨人厌,但我还是会不计前嫌地给你报仇的。狗贼——嗯!?”
徐宗则的后半句话还没喊完,就被罗明义一把拽住了。
“都冷静点!”罗明义死死抓着他的胳膊,目光却没有从空中的陈泫身上移开,“先别动手!”
徐宗则先是一愣,接着把手臂从罗明义手里猛地抽出来。
“干什么,你几个意思?”徐宗则语气不善道。
“老徐,先冷静点,听罗道友怎么说。”冯亦见势不对,忙在一旁捞了一把徐宗则的肩膀。
罗明义随即也意识到他可能误会了,回头试图解释:“我是说,他有可能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陈泫。”
“什么意思,难道世上有两个陈泫不成?”徐宗则皱眉不耐道。
“之前那个是假的。”罗明义干脆直白道,“他伪装成陈仙君的样子,我们都被他骗了。”
“敢问罗道友是如何得知,眼前此人才是真身,而非伪装呢?”杨若雪问道。
“稍等,”冯亦似乎想到了什么,侧目看向罗明义,压低声音道,“罗道友,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我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法相门的人?”
以防隔墙有耳,最后半句话,冯亦是用的传音。
听到冯亦的询问,罗明义并没有表露出多少意外的情绪。
当他在众人面前使用法相天地时,就没指望过这个秘密会一直不被人发现。
见罗明义不加否认,冯亦心中顿时明白大半。
法相门遭遇灭门的惨案,无论时隔多少年,都是修真界屈指可数的大事变。而身为此事的受害者,罗明义对陈泫这个灭门凶手的微妙态度就显露出了许多问题。
当年这件事,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见冯亦对自己使眼色,徐宗则明白他们二人估计是谈妥了什么,于是泄了一口气,收回灵剑抱拳道:“罗道友,方才多有得罪,抱歉哈。”
“徐道友客气。”罗明义摆摆手,再度回头看向陈泫两人的身影,“若我没看错,方才在那离奇攻击中救下我们的,正是陈仙君。”
“救了我们?”窦仪听不懂他们之前在说什么,现在好不容易有自己能插上话的内容,便不假思索道,“那这陈仙君人还怪好呢,跟传说中不一样嘛”
“嘘!”一听这话,季铭吓得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呵斥道,“这种话还敢乱说,不怕被‘那个’听到,拔了你的舌头!”
窦仪这才想起仙盟鸣雀的存在,浑身一激灵,立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目光四下飞快搜寻。
“放心吧,”冯亦安慰道,“仙盟还不至于在百剑乡安插眼线,要真这么有能耐,这种地方那还轮得到我们。”
罗明义没参与几人后续的交谈,而是继续看着空中的两人。
虽然年少时的记忆距今已经有些模糊,但在他的印象中,陈泫是个极可怕且不好接触的人。
彼时他刚十几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有一次他擅自闯入父亲的会客厅,刚迈过门槛,眼前便闪过一道白光。
那白光中蕴含着的凌厉杀意,直接叫涉世未深的他愣在原地,手脚僵直。
若不是他父亲眼疾手快,将他从那恐怖白光中救下,恐怕他就真在那时与世长辞了。
直到现在,罗明义都清晰地记着当时在白光之下,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怖,以及房间中那双漆黑无光、朝他投来淡漠一瞥的眼睛。
之后父亲因此狠狠揍了他一顿,叫他不要给大人添乱。罗明义因此对那天会客厅中,那个险些杀死他的无名客人的印象更深了。
再一次见到那个人,就是法相门的灭门之日。
他们引以为傲的宗门秘术,在那个人手中,就像脆弱易碎的琉璃摆件一般,无需用力,轻轻一敲就碎了。
他估计到死都无法忘记当时的场景。
天穹之下,陈泫以渺小的凡人身躯站在父亲顶天立地的金身之前,眼底下意识流露出的冰冷笑意。
那是来自强者游刃有余的嘲弄。
因此对于陈泫,罗明义尊敬有余,惧怕有余,却独独没有信赖与亲近。
无法想象,这样的人,竟会以这般全盘托出的姿态护着一个人。
迟小弟和陈仙君……究竟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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