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缚道并没有解开,寒桢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和莫襄钉在一起,两人叠起被白皓修提着冲下山坡。
视野剧烈地颠簸着,迎面扫来的树枝啪啪地抽打寒桢的脸。他慌忙中抬头望着这位暴力的救命恩人,只见两条绿色光带在黑夜中上蹿下跳,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一个“鬼”字在喉咙口滚动着不敢冒头。
——话说,我们是怎么被救的来着?
寒桢呆滞地垂下脸来,刚才的事情发生的太快了,左想右想都只感到头脑空空,什么也倒不出来。
然而实际情况很简单,正灵院的院墙和结界之间有两人宽的空隙,白皓修预判他们的位置就在墙外等着。当胖师傅出招把他们钉在墙上,白皓修同时用裂空掌击穿墙体,顺势便将他们拖了出去。
至于结界,寒桢倒有点印象,那是他手里的击界仪吸引了“绿眼怪”的注意,然后被抢走了,再把击界仪往空气中一贴,他俩视野倒转,就被人提着冲下山了。
——到底是怎么打开的?怎么这么快!
寒桢觉得自己受到了碾压,想他自己每次用击界仪,都得捣鼓老半天,废好大力气才能把结界拉开呢。
——人比人气死人。
终于,离正灵院足够远,白皓修在一个小山坳中停下来,放下俩小孩儿。
寒桢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要说话,莫襄腮帮子鼓了鼓,哇的一声吐了!更可怕的是他俩是面对面抱在一起的,莫襄这一吐,温热的食糜顺着寒桢的背脊流下去。
“啊啊啊!”寒桢苦不堪言地大叫,鸡皮疙瘩起了满背。
白皓修也嫌弃地抽抽眉毛。
寒桢叫道:“鬼兄弟!那个,你帮……”
白皓修眉目一凛,寒桢顿时打了个哆嗦。只见那好汉居高临下,碧眼荧光,怒意暗涌,简直不似人类,于是彻底哑巴了。
这会儿莫襄缓过劲,抬起头来,虚弱地说:“少侠,别,别跟他一般见识……多谢少侠救命之……恩,唔!”
白皓修准备给他们解开缚道,右手一抬,淅淅沥沥的雨水被他手中的灵子波动震开。寒桢见了,还以为绿眼怪要一掌打死他这个不会说话的!骇然往后缩了一下,颤颤巍巍地叫两声。
“……”白皓修突然犹豫了,就这么放了只怕不妥。
于是收回手,回头张望正灵院的方向,感觉结界已经重新拉起来,现在回去也来不及。
寒桢再不敢说话,只能挂着一背呕吐物,和莫襄保持了个相拥而坐的羞耻姿势。
一时只听得见雨声。
两个流魂淋成落汤鸡时,白皓修也被淋得通透,热血降了温,感觉自己坚持了三年的安分守己在今晚破功,烂泥扶不上墙。
他满心丧气,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身上溢出的寒气不一会儿就把脚下的泥水冻住。
这副异象有点超出小流魂的理解,两个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只见白皓修脚下冰丝向外蔓延,结成黑色的镜面,雨水落下,触及冰面的低温,雨滴便立刻结冰,生成一簇簇冰刺,层层垒高。
“奶奶的……”寒桢惊愕的声音带着几分嫉妒。
白皓修也盯着那异象在看,心中诧异。他并没有释放灵压啊,为什么会结冰?难道他已经连灵压都收敛不住了吗?
“……”
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白皓修想起怀里还有个击界仪,掏出来看。
寒桢瞪眼,着急,“哎,那是我的。”
白皓修发挥黑道的专业素养,挑挑眉说:“这是违禁品,不是一般的击界仪吧?”
寒桢讶然问:“你知道?”
白皓修说:“这东西内藏‘万物贯通’之意,是西域人搞出来的。用得好的话,除了遮魂膜,大部分的结界都能打穿。不过灵子储量快耗光了。谁给你的?”
寒桢有点慌了,叫道:“那是我家老爷的赏赐,你快还给我!”他挣不开束缚,憋得面红耳赤。
白皓修似笑非笑,“你一个跳蚤窝的娃娃,还见得着‘老爷’?偷的吧?”
寒桢被不甘示弱地说:“跳蚤窝怎么了?跳蚤窝的不是人啊?你有本事打死我,别动我东西!”
白皓修问:“我还你了,拿什么回去?”
寒桢越发勇猛,梗着脖子说:“我可没叫你救我们。你走回去,爬回去,爱怎么回怎么回!反正你勾结流魂,结业出来了也不是好东西!”
莫襄狠狠在寒桢背上一拧,疼得他“嗷”得一声。
白皓修觉得这胆子是真肥啊!当年他要是在西枫野和顾若虚面前那么勇,只怕早就横尸野外了。
——这也是人比人气死人。
白皓修恨恨地道:“柳州黄户以下,泄灵术、闯禁区、辱军官,犯者必杀!这三条死罪你一晚上就犯了两条,死一次可不够。”
大字不识几个的寒桢听了这一串话,有点呆。
“再说你们偷的那些书吧,”白皓修说:“来来回回偷了三次,前后不下几十本,这要跳蚤窝多少小孩儿的命才赔得起?”
寒桢一双眼睛瞪得浑圆,“你说什么?”
白皓修冷笑,“我结业了不是好东西?说的也对,今晚把你两个兔崽子明正典刑,算我改邪归正第一枪,还能救你其他兄弟的小命。反正我杀流魂也不犯法,你该感谢我才是。”
“@#¥%……!”寒桢一连串的口吐芬芳,只想挂着莫襄跳起来拼命。
莫襄被拽得要裂开,哀哀叫道:“别,你别动!哎哟!人家是救了我们,你别不识好歹啊!”
寒桢面红耳赤地说:“我稀罕?我他妈跟这家伙拼了……”这时,他和莫襄身上的金光闪了一闪,居然消失了!他俩顿时轻松,顺势分开。
寒桢狂喜一阵,还以为是自己偷学灵术功力小成,都能冲开鬼道了呢!但其实是那术本来就不持久,时间一到就会自行消失。
白皓修盯着俩小鬼看,若有所思。
寒桢跳起来,跃跃欲试的,冲他伸手,“还给我。”
白皓修心想到底不傻,还能交涉,道:“月底休沐,在城里等我,到时候还你。”
寒桢吹胡子瞪眼,“我哪知道你会不会坑我?”
白皓修问:“那不然你自己来抢?”
“……”寒桢思考。
莫襄瞪眼。
白皓修冷笑一下,把眼睛闭上,单手把击界仪举起来。寒桢热血上头,纵跃扑上前去,使了招像模像样的黑虎掏心,直取他右手。
莫襄来叫都来不及叫,只见白皓修的右手如长蛇一般伸到寒桢肩上,抓着一抡,将那赶着投胎的小屁孩甩飞出去,咕噜噜地滚下山,伴随着连绵的惨叫声。
“……”莫襄被自己同伴的作死水平惊到不能言语了。
白皓修也好笑,心情畅快不知多少,一抬眼,眸光灿然妖冶。
莫襄赶紧说:“啊那个,月底,好!”
————————————
三月的最后一天,考试结束,正灵院大门敞开,放飞一拨逃出生天的少年们,欢声笑语在山间回荡。白皓修为了躲阚明瑞,是第一个冲出门去的。
可怜的明瑞兄。
下了山,白皓修刚进城,便听身后右侧的暗巷中传来寒桢的声音——
“豆子,看到那个人了吗?去偷他!”
另一道十分稚嫩的声音说:“那个人不好偷吧?”
“嘿!平时跟瞎子似的,这回眼光好了?”
“什么意思啊老大?”
“没什么意思。让你去你就去!废话多。”
“噢……”
白皓修好整以暇,一边走,一边把钱袋掏空,把寒桢那个击界仪放进去,挂回腰间。又走出没几步,一个小乞丐跌在他身上,一碰就退,连声道歉,然后缩头缩脑地跑了。
他控制听域,“跟着”小乞丐走回暗巷,听他抖出东西来,问:“哎?老大,这是啥?”
寒桢骂了声“切”,风风火火地追了上来。只见他怂着背跑过白皓修身边,居然没停下,十分上道地撂了一句:“跟我来。”然后恍若无事地冲到前面去。
白皓修心中好笑,只当陪小朋友过家家,跟着寒桢绕到无人处。
“怎么?”白皓修问:“有尾巴?”
寒桢在巷子口探头探脑,“江湖险恶,隔墙有耳,你们这种公子哥是不会懂的。”
白皓修笑问:“兄弟,你看我哪里像个公子哥了?”
寒桢回头仔细打量了他,“哼,抢人家东西,是不太像。”
白皓修扯扯嘴角,“你刚才说有事?”
寒桢再望望街那头,摇头晃脑,嘟囔道:“就跟你打听个事呗。”然后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上个月西枫家的老二被抓起来了,听说是在正灵院里捅了人,是不是真的?”
“……”白皓修的脸色一滞。
寒桢看他脸色,以为自己猜得不错!
白皓修警惕地问:“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寒桢笑道:“哼,你还不知道吧?就因为西枫老二干的这缺德事,连带着他老爹和全家族都被停职了!我就搞不明白,他是捅了大都护的儿子还是怎么的?”
白皓修心想这传得什么跟什么?说:“没捅人,下毒而已,他自己没出现,下毒的也没得逞。”
“这样?”寒桢吃惊,仿佛是觉得真相不如故事精彩。挠挠头,又问:“那你听说过,安业坊郑老爷吗?那个明面上卖丝绸,大号叫做郑礼仁的。”
白皓修反问:“他怎么了?”
寒桢说:“他就是跳蚤窝往上数,最大的那个老板!而且他跟西枫家有军火生意,就是他手下的人带西枫老二嗑药的哟!”
白皓修震惊了,只觉得一道电光刺破混沌,令人悚然失语。
寒桢眉飞色舞地说:“我看你们军界应该很想找到郑老板吧?那可是流魂街大鳄哦!柳州黑道第一人。多少高官想巴结他呢。那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一个个的都是聚宝盆,上面全是他的关系。”
白皓修活了这么多年,被一个小混混惊吓三连,真不知作何感想。
寒桢把他胃口吊起来,接着说:“看来你也感兴趣的嘛?”
白皓修一字一句回想他跟莫襄说的那些话,以及这些年的种种,道:“告诉你,被下毒的人就是我。”
寒桢目光炯炯,但转眼就信了,问:“你跟他们什么仇?”
白皓修再反问:“你问他们到底干什么?”
“……”寒桢见他气势提起来了,有点怵,撇撇嘴,眼神也冷下来,说:“我要找一个人,叫屠霸,郑老爷的人,他负责哄着西枫野,现在不见了。你要是同意帮我打听,那击界仪就算我送给你了。”
白皓修用解剖刀似的眼神审视这小孩,心想这里边有两点,第一是郑礼仁和西枫家可能存在矛盾,第二是下毒的人也许和跳蚤窝有关。
——那这次他不是单纯地差点当了炮灰那么简单?
他只感觉有一只黑手从流魂街伸了过来。
白皓修冷冷地道:“我不要击界仪。”
寒桢瞬息间脑袋一转,“开个价?”
“爽快。”白皓修拉过那小孩,面容整肃,低声道:“回去帮我问问,八年前,有没有一个被卖到北部边区,蓬安县的男孩?”
寒桢茫然,“多大的?”
白皓修顿了顿,“九岁。”
寒桢咧嘴笑开,“不会就是你吧?”
白皓修脸上肌肉一颤,可以理解为,敢说出去,就杀了你。
寒桢的特异功能仿佛就是读心,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我乃下薰街第一神偷!嘴最严了。同时也包打听。”
白皓修突然觉得自己太莽撞了,可耐不住,被这“老乡”勾起的,千丝万缕的萦系感。他也想知道,在他背上写名字的是谁。
白皓修道:“是谁卖的,为什么卖那么远,都打听打听。”
寒桢点头,“可以。那我要找的人呢?”
白皓修忖了忖,“牵扯太大了,得徐徐图之。”
“什么?”寒桢的小脸都皱了:“什么嘘嘘?”
白皓修眨巴眨巴眼,很厚道地没有笑,“我今天先回家,想想怎么帮你查你那个仇人,咱们保持联系吧。”
寒桢喜道:“那可说好了啊。桐车总站那边,莫襄……就是那个缺胳膊的竹竿子,他每天早上在那条街上讨饭。你要是找我,就往他碗里扔个纸条啥的。”
白皓修失笑,“够谨慎。”
寒桢说:“那当然。我叫寒桢,你叫什么?”
白皓修说:“白皓修。”
寒桢笑问:“你以前叫什么?”
白皓修眼中锋芒尽敛,“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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