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过于自大了啊?”
意识海的冰原上,一条古龙骷髅似的影子四处盘旋,面部赫然被虚兽的骨质假面覆盖了,猩红的眼洞如鬼灯。
那是曲魂在问。
白皓修静坐调息,不理睬他。
“还记得你跟老瞎子说,就相信自己不是一般人。”龙身游动的阴影在白皓修脸上淌过,声音有他的特征,也有虚兽的,问:“后来又如何呢?”
——它在进化,从虚兽变成蛟龙,再变成融入天地间的虚影。
白皓修只有在“心定”的时候才能稍微捕捉它的动向,不理睬它才能让它偃旗息鼓。那就是所谓心魔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森家遭难,娘也死了。”曲魂接着说:“不都是你害的么?你居然还能心安理得。”
白皓修的心微微一动,便听轰隆一声雷鸣。他没有睁眼,但眼前皆是回忆中的场景碎片,是柳州的禁区,蓬安县的山脉和村庄,像暴风雨时的闪电一样晃个不停。
他知道这又是一场诛心……绷紧全身肌肉,等待着,那些画面从回忆变成幻象,刺痛非常,从平面变成立体的,带着无数的冰锥迎面而来,捅进他的眼眶——
蒙面的杀手一刀贯穿了黄夫人。
“不!”白皓修忍无可忍地爆发出冰雾滚滚,冲击波直接掀飞了幻境中的林木。
“你闹够了没有?!”他双眼血光迸进,白色的浆液立刻从左眼周围的皮肤中渗透出来。
这就是曲魂高明的地方了,它变成这个样子,就是以白皓修的负面情绪为养料。而受尽折磨的白皓修满身戾气,还没修成个圣人,不可能无感。
曲魂“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该有点自己的目的吧?”白皓修咬牙切齿地说:“是跟我共生还是让我暴血?”
曲魂不屑地说:“我的目的是折磨你。”
白皓修说:“我自己毁不了我自己,你搞清楚!”
说完,周围场景再变,好像人死前的走马灯:漠阳的流魂街,纨绔贵族的拳头,瞎子巫师的讽刺,历历在目。那些角色从回忆的画面冲脱出来,如幽灵那般光怪陆离,面容飘忽而扭曲,一层层地贴到他身上,冰寒彻骨。
老瞎子贴到他耳边,沙哑地低喃道:“小鬼,这么想跃进龙门吗?”
白皓修之前还用冻结领域摧毁他们,现在却克制自己不那么做,只有不为所动才能让曲魂犯难,于是更加集中注意力,渐渐地就听不到这些讨厌的声音。
头顶太阳的冷光投下刺眼的光圈,眩晕不止。白皓修被迫眯起眼睛,发达的视力急剧退化,视野变得很窄,周围的景物也模糊起来。
然后他终于看到,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影出现了,但虹膜是血色的,眼白是黑色的,看上去冰冷而阴森。
白皓修的手伸向刀柄。
曲魂的红眸闪了闪,果然开始思考:“你不过就是仗着他们给你治疗,再打下去就以为我会输?”
白皓修不置一词。
曲魂冷笑道:“当真那么绝对么?他们有多少耐心,多少时间,多少资源,耗在你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身上?我的智慧和你相当,你悟到了什么,我也可以。”
白皓修怒道:“那就接着打!”
曲魂举棋不定。
白皓修提着刀站起来……他气势拔高,曲魂便显得瑟缩,回忆起被暴揍的那一百三十七次,选择就在一念之间。
“混蛋......”曲魂切齿道:“我跟你赌一场!敢么?我放你出去,作为交换条件,我要封锁意识海,成为这里唯一的主人。”
白皓修浑身战栗地冷笑:“有什么不敢?”
曲魂提醒:“这样的话,你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你的每一次负面情绪都会成为我的养料!”
“......”白皓修别开了眼睛。
他知道曲魂的意思,或者说,是他自己的意思。
心魔是哪里来的?一方面是性格缺陷,每个人都有,另一方面是环境。是白皓修生平的一切苦难,是那个世界对他的折磨和不公!
“白皓修”离开这里,就再也不能干扰曲魂的成长了,这不算他收复了心魔,掌握了虚化,只是他急不可耐地要走而已。之后他会带着心魔活动,每一次战斗都有暴血的可能,每一次受伤后的超速再生,都能刺激曲魂侵蚀他的意识。
这是相当危险的,但白皓修要离开,即便没有赢。
不过,这也算是他和心魔达成了“共识”。
自动的,所有的回忆和幻影都消失了,冰原一望无际的干净浩大。
白皓修精神为之一振!
冰原构成的世界突然开始解体。
他脚下踩空,落入水里,好一阵懵,结束了?但只听曲魂咒骂着什么,他又见到那条冰龙四处游荡。
“我真不懂你。无论被辜负多少次,刀山火海你也会朝那条路上去。为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为什么你就不能当个无名氏碌碌一生呢?”
白皓修扭头循着出口奋力地游。
曲魂的声音从身后追来,如影随形地说:“可你是有极限的,人力终究是有限的,你不是不死之身。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的!”
白皓修突然呛了一口水,肺里的空气被压榨一空,冰水猛灌而入。
他没有后悔,也不敢后悔。
黑暗降临。
意识消散的前一刻,曲魂声线上附着的颤音消失,空荡荡地回响着——
“我等着你。”
————————————
光明破开黑夜,一片朦胧。白皓修一身冷汗地睁开眼,浑身冷得发痛,不自觉哆嗦着。
“不是梦游吧?”
一道浑厚低沉的声音自上而下,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烟草味儿。
白皓修模糊的视线缓缓聚焦,看到跟前站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四十上下的年纪,松松垮垮地披着外袍,手里还捏了一支烟杆,退开一步让技师们诊治。
“不是,真是醒了。”有人答道。
白皓修身子一轻,被几个技师撑起来,胸前的管子被拔掉,动作很不温柔,疼痛将他贯穿,闷哼一声。
身上投下一道阴影,那魁梧的男人又走过来打量他,晃了一圈,再次走开。
“……你是谁?”白皓修憋出三个字,身上汗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怀化春没理他,只跟技术局的局长说:“不是说他不会这个时候醒么?”
那人说:“是有些奇怪。”
白皓修挣扎起来,太久没有感知过自己的身体了,他头晕得像是灌了水泥,又沉又痛。然后更多的人过来将他按住,七嘴八舌地说:
“先别动。”
“还不能动。”
“控制一下灵压啊!”
“给他上清心咒!”
“……”白皓修下意识地反抗,冰霜风暴乍起!
怀化春快步走来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
白皓修立刻双眼倒插,昏死过去。
“奇了。”怀化春把位子让开,心有余悸。
技术局局长指挥手下人把灵络探针刺入白皓修的经脉,他面部“呲”得腾起一片寒气,凝聚成了虚兽假面似的虚影,咆哮一声冲了出来。
人们惊呼,那虚影虽然没什么杀伤力,一触即碎,但白皓修的神色痛苦,脸上一层层地冒出冷汗,眼周更是又有白色的浆液渗透出。
“这……”技术局局长忍不住叫出来了,心脏狂跳。
怀化春惊问:“失败了?”
局长大人的表情有点呆滞,这要怎么跟蒲瑾交代呢?
怀化春吩咐:“再仔细检查一下。”
局长应了声:“是。”
人们擦擦冷汗,再度作业。
这里面有个叫许玉壶的外道众,小名阿壶,擅长幻术伪装,被调来辅助的。没她什么事,便跟着怀化春走到一边,递上几张纸,说:“大都护,您来之前他一直说梦话,我都记下来了,您瞧瞧。”
怀化春接过来看,挑起了一边眉毛。
阿壶若有所思,“大致意思是,他和曲魂做交易?”
怀化春挺感兴趣地问:“你想说什么?”
阿壶的眼神灵动,“您一来看到白皓修醒了,可心魔仍在,直接判定是他败了,可真若那般,不该暴血么?我猜是不是曲魂久攻不下,以退为进了呢?亦或者是白皓修想尽办法要出来,跟曲魂达成协议。这其实也可以算作是他对心魔的......一种控制吧。”
怀化春说:“可总归是有风险。”
阿壶耸耸鼻子,“那倒是。您说他为什么着急?”
怀化春冷哼:“对真实世界失去掌控的感觉很不爽吧?或者就是怕自己没有价值。”
阿壶笑了,“哈哈哈,您了解这种人。”
怀化春眼神闪了闪,不置一词。
阿壶道:“那不管怎么说。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现在就得温柔一点。带着曲魂活动的家伙,得把他当高档瓷器一样呵护着,否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暴血……”
怀化春好无语地盯着她——我图什么?
牺牲怀芳镜和涅狄,暴露空间构术,在朝会期仓促决战,换回这么个——潜在的——空间构术的传人,居然还不能随便用?
阿壶仍接着说:“嗯,蒲先生对这种变化应该也挺感兴趣。”
怀化春叹气:“蒲瑾才不喜欢实验对象自作主张呢。”
阿壶笑而不语。
怀化春“啧”了一声,黯黯计较着。这时技术局局长将白皓修脸上那层凝固的浆液瓦解掉,少年沉睡的面孔有些悲惘,但干净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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