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一个月前,圣炎王都。
夜柏嫣走后,统领王都暗卫的人叫苏成,费尽心思查到涅狄住处,琢磨着把地狱蝶的种子给他送去。但涅狄很专心地在家闭关,一边琢磨琾彬洲布置的“作业”,一边思考自己要怎么死。
——回想那天我双手戴枷,不知明日为何物。被卫兵提溜着走过皇宫的断壁残垣,心说这真是流水的牢房,铁打的我。
只见琾彬洲一身黑,站在始祖山的裂缝前,脸上是一点笑容和轻佻都看不见了,只剩冷峻凝然。
涅狄站定,后面的人按他了一下,他低头跪下行礼,然后身上的枷和锁灵针被取下来,心想又是空间构术么?
琾彬洲走下台阶,问:“琅琊位面的坐标,你还没忘吧?”
涅狄有点害怕,点头,“是,没忘。”
琾彬洲扔给他反膜液,“陪我走一遭。”
涅狄不反抗,恭恭敬敬地办事。
老地方,物是人非。
琅琊位面还是一片白,没一个人影。由于白皓修空间构术的隐形威胁,无论茉雁幽煌还是皇帝都没有开发这里作为堡垒,只当做一个应急的逃生出口,因此没什么变化。除了正中那一滩血迹,多半是先帝留下的。
涅狄的注意先被那血迹吸引,然后看到蒂依然的衣服碎片!
琾彬洲走过去把骨扳指捡走了。
“……”涅狄瞬间想到前因后果,没忍住,打开天视。琾彬洲同样是灵络全开,在那衣服碎片的附近寻找着什么。顿了会儿,他掏出一个银色的小圆筒,就地洒下圣水,打一个响指,圣水自燃,“呼”得绽开一朵火莲。
——具象之火莲。
涅狄皱眉观望着,只见火莲如烟消散,仿佛一层飘摇的幕布被揭开,凸显出数十万当量的灵子颗粒,闪耀金色!如萤火,勾勒出一副女性身体的轮廓。
涅狄对那种灵子反应太熟悉了,不禁全身发紧,甚至,有点激动。
琾彬洲问:“听说完圣体计划是你执行的?”
涅狄狠狠吞一口口水,但语言能力还是没恢复,唯唯诺诺地说:“呃我,我只是……张罗了一下。”
琾彬洲想到最开始传回完圣体计划情报的就是涅狄,不由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得人毛骨悚然。
涅狄突然想起了潇康!心说这回是要杀还是要剐呢?
琾彬洲问:“完圣体不死的机制,和圣天卷秘法有关,你以前的情报是这么写的。”
涅狄点头,“是。”
琾彬洲说:“半位面的时间与外界是并行的,所以她在这里也能吸收天地灵气,构体复活。”
涅狄心说怎么着你还做了功课?
琾彬洲问:“怎么打断这个过程?”
涅狄下意识摇头,然后才思考了一会儿,说:“嗯……我不太清楚,除非同是圣天卷秘法的使用者,应该理解得更深刻一些吧。”
琾彬洲正过身子,幽幽地问:“你不是说,那不是人能练的么?”
涅狄说:“是啊。”
琾彬洲说:“白皓修练成了。”
涅狄懵住,缓过一口气,实话实说:“那我真的不知道。”
琾彬洲冷笑,回头望着蒂依然艰难拼凑出来的东西,没有尝试去对一堆灵子动手,不过很难不想到一个问题——
“你说她现在这样,有意识么?”
涅狄很夸张地左顾右盼,说:“这个程度的身体重构,可能还不够吧?但……不知道她会不会在爆体的同时使用元神出阳。普通人元神出阳太久会变成孤魂野鬼,但蒂依然的元神可以不完全依附身体……”
——所以她现在,很可能就“飘”在这个空间,心惊胆战地望着他们。
“这样重构身体要多久?”琾彬洲有点恶心,异常焦躁。。
涅狄试探性地走出几步,然后四肢僵硬,像大螃蟹绕开易燃易爆装置,屏蔽琾彬洲的视线,慢慢靠近那堆灵子,检查了一下。
琾彬洲也觉得物是人非。他还记得涅狄以前在璇玑台意气风发,目中无人的样子,才两三年的功夫,能在贼窝里活下来,就变成这样了。
“不受干扰的话……”涅狄初步估计,“最快也得两三个月。”
琾彬洲说:“给你一个月,拿方案出来,消灭她。”
涅狄一动不动地蹲着。
琾彬洲又说:“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们现在甚至掌握虚圈内环的坐标,你想收集数据的话,贾焕林跟着你。”
涅狄的眼睛缓缓睁大,魂都被勾起来了,回头问:“虚圈……内环?”
琾彬洲继续“勾引”,“我和白皓修定位血池诱发的圣杯换代,阮圣死了,她才能醒。”
“……”涅狄头脑风暴中!
琾彬洲说:“事成之后,封你为经天大司马,你可以参与探索虚圈、研究黑水渊倒灌的任务。我已承诺会献祭圣杯,但完圣体不需要再出来捣乱。这都是先皇和董卿蓝造的孽,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否则我们也不会走到今日。”
涅狄越听越是呼吸急促,五官揪起,很想找人问个明白。
琾彬洲最后道:“天谴收了阮圣,我不信长生者真的不死。你好好想想吧。”
……
涅狄冥思苦想。
锁上灵根结,他又回到了居住的院子,和叶音待在一起。然后涅狄看着她,总是幻想第二天她发现自己被一条白绫挂在房梁上,屎尿都顺着腿留下来,舌头也伸出来,该吓成什么样啊?
不过反过来说,如果他自杀,琾彬洲会如何呢?
前因后果,涅狄总算都清楚了——他的全职看守贾焕林说的。
圣骑士现在都很不安,即便琾彬洲承诺在献祭之前放了他们,也没人会信。所以从贾焕林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很恐怖,他说但凡涅狄有歪心思,白皓修被圣别,怀芳镜被处死,荪山合约下的虚假和平立刻崩坏,圣炎彻底丧失自救的机会,整个北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无瑕顾及千年纪元,大家抱着一起全完蛋了!
“呵呵……”涅狄干笑出声,嘲讽贾焕林可能吓得癔症,说得好像世界末日都由他而起一样。
涅狄拿笔杆子挠了挠几天没洗的头发,决定活着。
活着至少还能做一些事。
这下就再也不去想静灵界了,也不去想战争,因为自己太孤单,太弱小。反正“涅狄”早已经不再是怀府的人,也不用奢求自己还能够回去。他唯一能做的,也正是琾彬洲现在要他做的。
和蒂依然有关。
涅狄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叫了一声:“叶音。”
叶音从门口过,十聋九哑,听不见。
涅狄走到她跟前,笑了一下,用手语比划说:“我又要当叛徒了。”
————————————
四月二十。
涅狄拿着现有的推论,向琾彬洲申请去了一次虚圈内环。
他百忙之中还真同意了。
贾焕林带着装备和人手来把涅狄提走,给他坐标。涅狄还真拿贾焕林当自己人似的,激动得像个孩子,一点也不跟他见外,有啥都说。
一行人就这样来到这空间构术研究者的圣地。
瘴气压力不大,也许是因为才被圣杯洗过。数百个照天球升起来,末世的最后一层面纱被解开,死域的诞生再也不是秘密。
涅狄手舞足蹈地朝血池坑跑去。它大得令人失语,中心地带有一层黑色膜质,比琾彬洲看到的时候又大了不少!其下方闪耀猩红,云雾翻腾。
涅狄的呼吸屏住,听在坑边上仔细观察,扯下一截衣袖,团成球扔出去。那布料触及坑的表面时,似乎遇到什么抗力往上一弹,然后无声无息的碎裂,消失了!
“空间壁垒。”涅狄喃喃。
贾焕林跟了过来,也很好奇,见那坑的表面是平整的,和边界之外的岩层大有不同。
涅狄双手摊开,感受那无处不在的虚圈规则,觉得这方天地稳定得像个庞大的半位面,风平浪静的,丝毫不见空间乱流!笑着说:“贾大人,你们也别闲着啊,东西都带了?测一下基本数据。”
贾焕林撇撇嘴,叫人们干活去了。
探索顺序是由外到内慢慢推,这里来的有不少都是先皇三大半位面的实验员,还有虚夜宫的俘虏,原本就跟涅狄相熟的。他们还算靠谱,带足了补给,重复着枯燥的测算,耐心十足,像挖到宝山的盗墓贼。
涅狄回想雪族的预言怎么说的?血池之心冰结之后,那空间归于异次元,血心树冰冻凋零,这期间会结出雪妖……不,现在看,应该是雪妖和无面者的结合体了吧?
——而“异次元”是哪里?
涅狄控风飞下血池坑,天视全开,所见皆是数据洪流。
在那坑底的隔膜处,吹出了一股冷气。仔细一瞧,隔膜表面似乎卷起了几个风涡,里面飞出稀稀落落的雪花和冰屑,虽然和血池坑对比起来是那么渺小,但似乎真有雪漫天下,吞没寰宇之势!
而隔膜圆心处,存在一股联通天幕,边界清晰的引力场,如擎天巨柱一样笔直地插入高空。涅狄抬起头,纵身上天,顺着那柱体攀升,有千丈高,直到它的极限处,横盖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巨大屏障!
那是前所未见的空间特征,化作天顶,无边无际。
涅狄震惊了,很想问潇康扫荡虚圈的时候拿噬神枪射过天上吗?这个东西是以前就存在,还是天谴打开的?
他几乎要把脸贴上去看,仿佛隔着一层巨大的玻璃,天视和灵络都努力延伸过去,隐约能看见,顺着引力柱所指引的方向,不知多远的黑暗里,闪烁一星血红的光芒,如同躲在深渊下的沧海遗珠。
——血池?
涅狄的思维像机器一样精密,热血却躁动着,恨不得让自己也分散成灵子,钻过去彻底地领悟这一切。当下算力全功率发动,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了。
再见琾彬洲是在御书房,这一个月他都忙着杀人,身上的戾气一天比一天重。
涅狄进门,见琾彬洲在御座上,阿垚站在一旁,两人都阴沉着脸。而琾彬洲今天穿得很王霸,似乎是从朝上来的,黑底滚金边,宽袍曳地,头戴高冠。从人靠衣装的角度来讲,他有点像个暴君了。
涅狄已经不需要别人提醒,自觉跪拜。
阿垚作揖,“臣告退。”
琾彬洲冷冷地问:“你不想知道么?”
阿垚顿了会儿,“臣还得去为灵能署寻址,先退下了。”
琾彬洲没吭声。
僵持了两个弹指,阿垚自己离开,看都没看涅狄一眼。
涅狄见这人的朝服是从三品,没升官啊?而琾彬洲在阿垚走后突然像卸掉了全身气势,靠在椅背上,变得空洞、烦躁又疲惫。
“起来说。”琾彬洲从侍从手里接过酒杯,灌了一口。
涅狄站起来,汇报道:“陛下,小人思来想去,初步认为,如果天地间存在能消灭完圣体的东西,血池就是那个唯一。”
琾彬洲“嗯”了一声。
涅狄察言观色,觉得自己要说的好复杂,怕他听不明白,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我以前解释半位面的形成机制,用的是一种镜面空间的理论模型,可以把半位面定义为锚定点的投影。之所以能在黑腔中稳定存在,是因为半位面的边界力场,恰好可以和黑腔的坐标闪烁相抵消。”
琾彬洲耐着性子听他说。
涅狄道:“那么,半位面可以认为是固定在黑腔中的,一种镜面空间。而天谴之后,出现在血池坑‘天穹’之后的那个空间,我认为它可能是整个内环的镜面投影。所以那个空间,也许可以和琅琊位面实现对接。”
琾彬洲眼睛一动,“把完圣体送给血池?”
涅狄点头,但又怕他理解偏,说:“呃,总体是这个目的,但过程很麻烦。第一个问题是血池空间怎么定位?如何在黑腔的体系里拿到它的坐标呢?我现在只有一些很模糊的想法。完成这一步,可能就需要好几个月,而蒂依然的恢复肯定比那快。”
琾彬洲的眼神变得有些森冷。
涅狄硬着头皮道:“原则上,我们不要在琅琊爆发战斗,因为她会空间构术,对您不利。对我的工作也是干扰。所以我们可以先试着,把琅琊位面锁住,争取时间。”
琾彬洲问:“什么意思?”
涅狄道:“我需要构建一个空间矩阵,向黑腔借力。也就是一定程度上,翻转半位面,让它和黑腔形成对立关系,引发空间坍缩,压成黑洞。”
琾彬洲:“……”
——妈的。
涅狄接着说:“这件事相对还比较好办,我争取一到两个月内完成。在那以后,这半位面就进不去了,我们从黑腔能观测到的,只有一个琅琊矩阵。这样的矩阵和外界几乎断联,蒂依然的恢复力会被限制住的。”
琾彬洲喝一口酒,说:“然后你再去定位血池空间?”
涅狄皱眉,又是绞尽脑汁地解释:“这血池空间,可以算作所有镜面空间中最大的那一个。某种意义上讲,是它的存在给其他镜面空间提供支撑力。所以琅琊矩阵落成的第二个好处是,它能更直观地表达半位面与血池空间的关联。”
琾彬洲已经有点晕了。
涅狄说:“那么我想的是,咱们也许都不需要定位血池空间——这真的太难了,不如另辟蹊径,只要理解规则,再给琅琊加一重矩阵,让它自己顺着轨道滑动过去,被血池空间吸收掉即可。”
琾彬洲冷哼!
说得天花乱坠,即便没有一句假话,但谁知他又隐瞒了什么呢?如此专业精尖之事,只有内行才能看出门道,可对空间构术理解到这个程度,圣炎哪挑得出第二个?
琾彬洲不可能天天盯着涅狄,所以只能下禁制,但又不能把涅狄逼到极处,因为这个人现在完全不怕死。再说了,白皓修有琅琊位面的坐标,即便矩阵落成他进不去,难道不能从外部观测么?
琾彬洲再一次感受到,对这些恐怖技术官的,无能为力的恨!
“那如果蒂依然中途还是醒了呢?”他问。
涅狄笃定,“出不来,绝不可能。”
琾彬洲问:“你不能放了她?”
涅狄两眼一瞪,知道自己身上肯定全是谪仙灵络,就赔了个惊讶的笑,好像在说你在逗我吗?
“陛下,怎么叫放了她?解除矩阵吗?”涅狄说:“那纯作死,我不会这么做的。空间坍缩形成黑洞,您听我说得轻描淡写,但其实是对黑腔稳定性的一种挑战。这个过程,即便随时维护,也不敢拖到一年以上。若贸然解除矩阵……我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琾彬洲问:“最坏的结果?”
涅狄直起腰杆:“把黑腔看做生境和死域之间的隔板,那生死板块交叠,提前黑水渊倒灌!”
琾彬洲沉默了。
他还是没发现涅狄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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