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家宴,我如坐针毡,舀几口腊肉拌饭便没有了胃口。
结束后,曹植被曹彰拉去府外骑马散心,曹丕领着甄妤,扬长而去,后面还跟着一群小心翼翼的侍婢。
我心有余悸,失魂落魄,仓促逃离,像只误入人户的麻雀,在后园四处乱撞,不几时,便与诸公子小姐走散了。
雪虽停了,寒气却并非消减,碎石小径也还潮湿一片。
曹府阔大,我绕进石林迷了路,一时竟寻不得方向出来。
在外面待的时间久了,只觉浑身发冷。
一抬头,枝头竟真有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远走高飞了。
我挤出一个微笑,远远望着那只雀儿,满眼都是羡慕。
我并未意识到,刚旁观完曹家长女灾难,自己即将也要面临一场恶虎挡道之险。
一只白面虎、一只笑面虎、一只矮脚虎,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假山石旁蹿出,堵住前后进退之路的。
“崔妹妹,这是想去哪儿啊?”
白脸公子环抱双臂,逼近前来。
我步步后退,终于站稳立住。
我凝了凝神,定睛看着他,说:
“何晏,前大将军何进之孙,字平叔。”
何晏“呵”了一声:“没规没矩的乡下丫头,倒还有点眼力见,竟认得本公子。既如此,兄长的名讳,也是你可随意说出的么?”
“公子姓何我姓崔,你我何时有兄妹之说呢?”我平静地笑了。
“本公子很好奇,我阿翁留给我的表字,你一个外人如何得知?可是公子植告诉你的?”
我何止知道你的表字?你将来生死结局全都了如指掌。今天真是没心情跟你们这群小屁孩儿玩。
“唉,晏公子有位厉害的阿母,在这府中,谁还敢打听您的事儿呢?崔缨还要去大夫人那儿受诲,无暇奉陪,就先走一步了——”
我说着便要挤出去。
身后忽被人猛地一推,我一个踉跄仆倒,重重地摔在碎石地上,手掌随即擦破了皮,罗裙下摆也被弄脏。
摔跤的丑态即刻引得三人一阵抚掌嘲笑。
我咬咬牙,按着石子,从地上支起,艰难转身,欲看清那背后推我之人。
“呦,弄丢了我们的‘将军虫’,还当没事人一样,这就想走么?”
壮公子高大无比,他凶煞张脸,撸起袖管,露出了拳头。
果然,他们是因此事来寻麻烦的。
何晏笑道:“我说崔妹妹,‘尚书郎’在这邺城‘战无不胜’,可是本公子费尽心机得来的,你预备怎么赔我呢?”
我冷笑道:“区区灶鸡子,你一富贵公子,还会买不起么?”
“崔妹妹,这世上,很多东西,不是钱能买来的。”
“你果真是个聪明人,这些道理原来你都懂。但愿将来,你还记得。”我颇有深意地笑道。
“将来?”何晏挑眉迷惑。
“少跟她废话,阿兄你瞧!她有串玉组佩!”
矮公子眼睛亮得跟贼一样,他说完,便一把拽住曹植送我的那串玉组佩,拼力跟我争抢。
矮公子看着不过六七岁,力气却跟小牛犊一样,很快就从我手里夺走了组佩。
“还我玉佩!!”
我气得跳起,却被壮公子一把揪住脑后的头发,往后扯去。
我瞬间回忆起,去年初见袁谭时的场景。
何晏瞟了眼玉组佩,皱起眉,只努嘴道:“这玉佩拿不得,还给她。”
“为何?”
“说了不要就是不要,连阿兄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哼!”
矮公子信手将玉组佩砸在一旁泥地里,佩身顿时便沾满了污泥。
“平叔,难道就这么放过她么?”壮公子亦不满意。
“哈哈,这赔偿有什么意思呢?今日不若给她一个小小教训,教她知道吾等的厉害。”
何晏站着不动,只给壮公子眼神示意,壮公子会意,抓着我头发的手一松,又将我推倒在地。他侧身从假山角落端起一只废弃的水瓮,径直上前,竟将瓮中新积的冷水,自上而下淋在我头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彻骨的寒意就已袭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震怖得一张一合。待水流过去,我睁开紧闭的眼,双手捂着头,往下摸去,便摸到黏在两颊上湿漉漉的头发。
瞬间的耳鸣过后,我只听见旁观三人不住地狂笑。
笑!笑!有胆,你们再笑一次!!
我下意识在身后摸出一块锐石。
突然又想起这是曹府,便只好停下手中动作。
我直勾勾地盯着何晏的眼睛,指甲嵌进了泥土里:
“你们,就不怕司空降罪么?”
我本以为,这样就能震住他们,没想到,他们听后,反而更加暴怒了。
何晏啐了一口,说:“降罪?你以为你是谁?你真是司空之女么?你当曹司空有多宠你?就你今儿穿的这身,那是司空看你可怜,赏你件裘衣蔽体罢了,你还当作宝了!呵,小小乞丐,竟也能翻身做小姐!我呸!”
“晏公子,你怕是看不起家叔吧?”
何晏冷哼一声:“妹妹用不着唬我,这府中上下,谁信你那清河崔氏的身份?实话告诉你,当初司空要收崔氏义女的消息传回邺城时,我就打听过你!你原是个臭要饭的,十有八九就是袁谭私女,却侥幸在丕公子手下留得一条性命。你骗得了司空,骗不了我!清河崔氏,关东望族,你攀得起么?”
我隐约明白了今日堂上以及此刻被人针对的缘由。
我笑得直咳嗽,指着他道:“公子晏,你说话真真可笑。”
他张牙舞爪,对付着府外来客,却至今都不曾搞明白崔曹两家的利害关系。
难怪在历史上是个历经三朝都不受重视的庸才。
“可笑?我看可笑的人是你!”何晏叉着腰,傲慢俯视着我,“不过认得些许个字,就封作‘女博士’了?司空还与人言,道府中我等皆不如你,真真好笑!你弄没了我价值千金的‘尚书郎’,今日在堂上还差些因你受牵连,我岂能容你!”
“何平叔,你记着,今日之仇,我他日必报。”
“嗬!你要去告状?”
“怎么,敢做不敢当,怕了?”
“哈哈哈!”何晏端正衣冠,狂笑,“你告啊!我有阿母你没有,汝能奈我何?我阿母现下最得司空宠幸,连大夫人都须忌惮三分!
“今日之事就算你告了又能怎样呢?顶多说教几句罢了。妹妹就不同了,你若敢告,下回就不是今日这般简单的教训了!”
何晏一句“我有阿母你没有”,瞬间击破我的心理防线。
是啊,是啊,崔缨,你才入府第二日,真的要给自己树敌么?
这小小何晏,头脑简单,手段拙劣,根本不值得你跟他一般见识,可他年少不知事,极有可能仗着曹操的宠爱,对你施加更大的报复。现在挥拳上去,别说闹到卞夫人那儿不值当,人小个矮,根本不是壮公子的对手,讨不到半分便宜。
何晏见我神情落寞,得意地笑了,他唤着其他两个公子,临走还撂下一句话:
“妹妹的仇,我替你记着呢!往后在曹府,且须将头缩起来!见到本公子就得跪,就像今日,你给长姊跪的那样!哈哈哈——”
“哈哈哈——”
……
三人气焰嚣张,笑声渐渐远去。
只剩我一人,瘫坐在假山石下,双手捧着满身污垢的玉组佩,气得浑身发抖。
我想哭,却又不能哭。
天寒地冻,头昏脑涨,我开始鼻塞流涕。我强撑着站起,循着曹植早上引领的路线,兜兜转转,终于绕回主院,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那时,两侍婢正在擦拭矮几,见我满身泥垢进来,纷纷吃了一惊。
“缨姑娘,散宴后奴婢四处寻您不见,您这是去哪儿了?”
我莫名发怒,气得呼吸不畅,正想以公府小姐的身份对她们颐指气使,却发现刚一张口,便没了呵责的勇气。
一个上前替我解下裘衣,吓了一大跳:“哎呦!缨姑娘,你这衣服怎么破了?”
我瞪着今日这件惹祸的裘衣,咬牙切齿,一把将它扯过,还抓起篮中剪刀——
“不单弄破了,我还要剪呢!!”
侍婢夺不过,只好佝偻着给我跪下,却愤恨地哀求道:
“姑娘,您玩闹归玩闹,可别连累了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啊!”
“是啊是啊,姑娘自个儿在外不注意身份,四处游逛,什么地方都敢钻,弄得浑身肮脏,如今还要剪掉司空赐予的东西,这是什么道理?”
“姑娘,快快小声些吧,若教夫人听见了,遭罪的可是奴婢们!”
小声?我偏不!
“起来!起来!不许跪!”我愤恨地指着她们骂道,“你们——你们的膝盖都软了吗!?”
难道你崔缨的膝盖就比她们硬么!?
心里突然有个声音跳了出来!
我心脏直跳,我一时茫然,剪刀自手中跌落也不知。
我回身看着周遭的一切,什么绿窗朱户,什么流苏暖帐,什么云纹屏风都看不见了……我只能痛苦捂脸,哭笑得面目狰狞,全身似痉挛般扭曲。
“脏!太脏了!我浑身都脏了……”
绿窗外,忽又响起蟋蟀凄鸣。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天凉了,该添衣了,慈母不在,骨肉相隔万里,又有谁,会为我添衣呢?
我直直地倒下,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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