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自东阁辩论后,府中上上下下都对我多了几分恭敬,尤其是在熏香事件后,更是如此,曹茂等人也再没找过我麻烦,何晏也较以往收敛了不少,愈发专注于学业了。
我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曹丕的特别关照给我带来的。住在大夫人主院,且与嫡公子亲近,任谁都会礼让三分。
唯一尴尬的仍是与曹植不温不热的关系,我究竟不知怎的让他对我好感降低的,越想越烦,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腹诽这时,曹植已推开东偏房的木窗,捧着书卷晨读。自上回赌局后,我们都在苦下功夫读书,冥冥中形成了一种竞争关系。我读《史记》时,他便读《汉书》;我拗口地读完整版的《离骚》,他却在一旁流利地背出宋玉的《神女赋》;我在安静地看《左氏春秋》,他倒学从前的我,打雷似的诵读《孝经》……
阳春三月,草木繁盛,光影斑驳,正是田猎好时节。曹丕素来喜爱胡服舆马,驱逐郊兽,于是一连数日他都与曹真、吴质等人田猎邺西。他也曾来主院邀我与曹植共赴游猎,回应的只有我们异口同声的拒绝。见我与他争锋相对,学着刻苦读书了,曹植终于在石几背书之余与我搭几句话。
“……文王弗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四十年……”
“是‘厥享国五十年’!崔缨,这《尚书》无逸篇你又背错啦!”
“哎呀,你们这些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稼穑之艰难’,难道你曹植就懂何谓周公之‘君子无逸’么?”
“我们从小养尊处优?”曹植只轻蔑地笑,一气之下便举起竹简,作势欲追打我,我见状,愈发得意起来,愈要说些言语激怒于他,只图他能多跟我说上几句话。
“二哥平日都让你读的什么书啊,你用不上的,还不如多看诗书,把辞赋写好来!”
“辞赋写再好又能怎样?我偏不,我偏要跟二哥学兵法,学律法,学治国安邦之道!”
“真是好笑,你一女儿家学这些能做什么?二哥那是看你太闲,唬你呢!”
“略略略……”
几番追逐打闹,我躲进了卞夫人的内室,那时正值巳时,卞夫人与一众姨娘都在前堂闲话,院里管事的大丫鬟与嬷嬷都有事出去了,于是我们玩闹得也肆无忌惮。一个转身不小心,我胳膊肘碰倒了案台上摆放的一只无耳青陶罐,说时慢那时快,眼看那陶罐就要倒地,我连忙扑上前用双掌去垫,最终陶罐没摔破,陶罐中盛着的液体却冲破纱封,倾涌而出,流了一地。我定睛一看,才看出是蜂蜜。
“你完了!哈哈哈!你打翻了母亲的蜜罐,等着挨鞭子吧!”
我瞪了曹植一眼,又怯怯抬头,从窗眼瞄见屋外无人后,我赶忙拿出巾帕,跪地将蜂蜜擦干。
“这是春蜜,母亲素来喜欢午后冲杯蜜浆解渴,父亲便常年都会在府中囤积蜜罐,只是陈年蜜罐,仅此一罐了呢,如今倒好,全让你给糟蹋了!”
听着曹植的风凉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越想越不安,局促得全然消散了先前顽闹之心,只愁眉苦脸,寻来水壶,反复擦拭地板。
“春来多蚁,你最好还是擦干净点喽!”
蜜渍渗透进了木板,很难清洗,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免不了受卞夫人责备,我越想越难过,如鲠在喉,便一边擦一边噙起了眼泪。
曹植受不了我这敏感的心绪,扭头连连摆手:“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逗你玩呢,这不是什么陈年春蜜,只是上月新供入府的!”
“当真?”
曹植嗤笑着,摇摇头,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带出了房间,往东偏房走去。
他边走边掩手在我耳边悄声道:“仲春产蜜较少,其实只有两罐,不过巧得很,母亲疼我,独独给我留了一罐。我就瞒着府中兄弟藏了起来,喏,就放在那阁楼之上,待我取了给你,你仍倒回原先那只陶罐,此等偷梁换柱之计,定不会让母亲心疑。”
“好啊,四哥,原来你也会恃母宠而骄啊?”
“我恃宠?呵,”曹植努嘴,“那妹妹倒真将我想错了。母亲是私下将蜜罐给我的,府中别的兄弟姊妹都没有,偏我有,这不是祸事么?我藏起来正是另有用处,这府中何人最喜甜食,妹妹心知肚明,不必我多说吧?”
“二哥?”我瞬间明白了,也联想到什么,“你原是要送给二哥?……当生辰贺礼?”
“聪明!”
“可你就这么给了我,用拿什么送给二哥呢?”
“这还用问?”曹植看左右无人,又压低了声音,“当然是酒啦!”
“酒?”
“嗯。小的时候,二哥没少带我和三哥偷酒喝。阿缨你是不知,那时多有意思!记得有一回夏天,晚上闷得实在难以入睡,我们兄弟三人就摸着夜路,翻墙去了酒窖,结果发现酒窖都空了,原来是父亲都藏起来了。于是我们便又悄悄溜进了父亲的寝房,果在榻下找到了陈年老酒。
“其实那晚我们兄弟三人各拿了一坛,只有我临走时在榻下拜了一拜,却不想惊动了母亲,被当场抓了个正着。点灯后,父亲起初并未训斥我们,只问我何以偷酒而拜。我答道‘酒以成礼,不敢不拜’;父亲又问二哥何以偷酒不拜,二哥却答‘偷本非礼,所以不拜’。结果那晚被罚的只有二哥一人……”
“哈哈哈……”我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好啊你,你这是把二哥往火上烤啊!”
曹植碰了碰我的胳膊:“嘘,所以我这不才想为儿时之事谢罪嘛,听我说,建安五年,父亲正与袁绍官渡对峙,那时我才九岁,二哥也不过二七。有一日,我见他在庭中亲手种了一株一寸粗一尺高的柳苗,便突生奇想,趁夜半无人时,在那柱柳树苗下埋了一坛上好的药酒。哈哈,六年过去了,那柳想来也比人高了,今年秋分,我便遣人去取,味道一定上佳!”
“哼,柳树根深,且根系繁茂,只怕早与酒坛交错缠绕,难舍难分。你今年去挖,不伤根动筋是不可能的。那柳树既是二哥亲手栽种,一定有特别意义,你就这么给人家掘了,还不知他会怎样生你气呢!”
说罢,曹植忽地沉默了。
“你说得对……不过,当真无法取出了么?”
见曹植神情落寞,我笑着安慰道:“既然埋下了,就让酒坛在柳荫下与大地长眠吧!酒坛与柳根相缠,不正如你们兄弟二人一母同胞,利害相关么?这美酒已然是你送给二哥最好的敬礼了,又何必使二者分离呢?”
“嗯,说的确实在理。那我换个生辰礼好了。”
我暗暗偷笑:嘿嘿,曹植,你送不成美酒,那送酒的心意可就要被我抢去喽。
闲聊这会儿,我们已经到了阁楼下,曹植搬来扶梯,让我在楼下扶稳,他自攀爬上去取蜜罐。见曹植上了楼,我眼珠一转,又起了玩笑的心思,遂撤去扶梯,只抱臂站在楼下,等曹植抱着蜜罐要下楼时,便坏笑着哼起了现代歌儿: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叽哩咕滚下来——”
“你在哼唧啥呀?”曹植听的不是很真切。
“唱歌呀。”
“嗯,还蛮好听的,不过你预备把梯子抽走几时呢?”
“嘻嘻,你下来呀,你倒是下来打我呀。”
见我不依不饶,曹植也不急,只在高楼翘着腿,耸着肩:“昔年袁术与父亲为敌,兵穷势竭,沦至冢中枯骨落魄之境,而六月盛暑,袁术欲得蜜浆解渴,又无蜜。因而顿伏床下,呕血斗余而死。缨妹妹,蜜如今在我手中,你就不怕落个跟袁术一般的下场吗?”
听罢,我忙改换颜色,陪着笑脸又把扶梯移回原位。
“四哥,我错了,快下来吧!”
不曾想,曹植真赌气了,直接靠着墙,抱着蜜罐,与我僵持了半天,就是不下来。
“时辰不早了,再过些时间,母亲就要从前堂回来了,好四哥,求你了,快下来吧。”
曹植冷哼一声,一手抱着蜜罐,一手竟扶着横梁,径直顺着柱子平稳滑下来,罐中蜂蜜愣是一滴没漏。
我忍俊不禁,恭敬又滑稽地朝他作了一揖。
暮春的时节,时间似乎过得很快,一转眼,正院中庭的几棵桃树上,已经结满了粉扑扑的桃实。
某日午后,趁着卞夫人睡着,我穿起便服长靴,背着竹筐猴上了桃树,嘴里咬着一个,手上摘下一个,留纯儿节儿在树下呆呆仰望。
“阿姊,你当心点啊——”
“纯儿,节儿,快来快来,接住这两颗桃子,哈哈——”
暮春的欢乐在摘桃的活动里达到顶峰,树荫下甚凉,秦纯只和曹节在树下翻花绳,我却悠哉悠哉地倚在树干上,以手掩目,透过指缝,看那绿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白灿灿的光。
日落之时,节儿就被卞夫人唤去了。想着此刻曹丕田猎当已归府,我便抱着一筐的鲜桃,和秦纯姐妹两人携手同行,去东院找他。曹丕素来喜爱甜食,他要是见到一筐的桃子,肯定很高兴吧?
我从来都不喜欢皇帝。
可比起某些样板式的明君,历史上的魏文帝曹丕无疑是一个更有血有肉的人,他仿佛在史书上明确地告诉世人,他会得意,会失落,会开心,会难过。可他也干过很多荒唐的事,这真让人爱恨交织,欲罢不能。
我那时对曹丕的认识浅显,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今年不单是我的及笄之年,更是曹丕的加冠之年。
曹丕生于中平四年孟冬时节,我却是生在初平三年仲夏之日,即壬申年五月廿一。
十月初九,曹丕行完成人礼后,便要迁往城东闾里新府,届时也许便要隔着数日才能相见了。
刚入院门,便迎面见着曹真与吴质从里屋走出。上回见到曹丕的好友吴质,还是南皮城郊,不过这这两人并肩同行的场面,倒是罕见。我暗暗一笑。
“阿兄!”纯儿欢喜地唤道。
“纯儿,夜幕将至,你怎的还往你丕二哥院里跑?”曹真粗声粗气地问道。
秦纯这时才望见了吴质,惊得赶忙往后退,躲在了我身后,我却昂首与曹真吴质二人正面对视。
曹真看了我一眼,又瞅了眼吴质,谑笑道:“崔妹妹,内眷不得轻易露脸见外男,你倒很是大方啊。”
“子丹哥,按理我崔缨也是曹家‘外女’,这‘外女’见‘外男’,自然没什么不妥喽!”
不想耽误时间,我只管抱紧箩筐,笑着领秦纯绕过曹吴二人。然而经过吴质身侧时,忽地被他揪住小辫,脑中一阵嗡嗡。辫子被吴质揪在手里,我动弹不得,又气又急。
“崔妹妹,这般好的口舌,见了我们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呢?这筐中鲜桃,给我们也尝尝呗?”
曹真和吴质皆笑,我却作威势,冷不丁一回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冷冷回道:
“你好大胆!”
吴质被我的反应惊愕住了,意识到身份有别后,忙作揖谢罪。
历史上吴质曾与曹植交恶,且善于谄媚曹丕,出于莫名的心理,我打心眼就不喜欢这个人。
女儿家的辫子,怎可轻易玩弄?那时我也万万想不到,这个揪住我小辫的白面书生,将来会成为我致命的掣肘之人。
我怀抱着沉重的箩筐,腮里鼓起气:“这些都是给二哥的,你们若要,自个儿摘去。”
曹真抱臂不屑一笑,不知在想着什么。
说话这时,内室的门已被推开,曹丕早换下猎服,只精神不济地立在门槛上。
我赶忙抱着箩筐跑到曹丕身旁,笑逐颜开:“二哥,你瞧,这是我与纯儿给你摘来的桃儿。”
曹丕垂首,默然不语。
察觉到今日的曹丕面带愁色,我不禁问道:“二哥看起来很是疲惫,可是今日田猎所获不如意?”
“他确实不如意,一日都闲赋在家,哪还敢跟我们出城游猎呢?”曹真双手撑腰,与吴质相视而笑罢,双双出院而去。
“二哥,到底出了何事了?”我和纯儿异口同声问道。
曹丕叹了口气,无奈有想笑笑不出,只好引我们二人进屋,静静地摊开一份字迹工整的纸书:
盖闻盘于游田,《书》之所戒,鲁隐观鱼,《春秋》讥之,此周、孔之格言,二经之明义。殷鉴夏后,《诗》称不远,子卯不乐,《礼》以为忌,此又近者之得失,不可不深察也。袁族富强,公子宽放,盘游滋侈,义声不闻,哲人君子,俄有色斯之志,熊罴壮士,堕于吞噬之用,固所以拥徒百万,跨有河朔,无所容足也。今邦国殄瘁,惠康未洽,士女企踵,所思者德。况公亲御戎马,上下劳惨,世子宜遵大路,慎以行正,思经国之高略,内鉴近戒,外扬远节,深惟储副,以身为宝。而猥袭虞旅之贱服,忽驰骛而陵险,志雉兔之小娱,忘社稷之为重,斯诚有识所以恻心也。唯世子燔翳捐褶,以塞众望,不令老臣获罪于天。
臣崔琰白。
我看了一眼落款,瞬间明白了一切。
叔父崔琰,在历史上,是立嫡长子曹丕为曹操世子的坚定支持者,他深受封建礼法的影响,向来反对废长立幼。哪怕在原来的历史上,曹植还是崔琰的侄女婿。这封书信,劝谏曹丕减少田猎,看似语词尖锐,实则用心良苦。
纯儿读完书信,若有所得,轻声道:“二哥,江湖轻舆便服易得,庙堂威重之心难收啊。”
曹丕点点头:“纯儿近来学业有所进步啊。”
“既是家叔之信,不知二哥心作何想?”我平淡地问他。
曹丕又叹了叹气,他颇不乐意地说道:“令叔高义,只是我曹丕恐担不起若此苛责。那些猎舆骑服,哪能说烧就烧?我还如此年轻,出去打个猎还要令叔过问么?”
我笑问:“适才子丹哥哥他们二人,都是来劝二哥不要理会此信的吗?”
曹丕摇了摇头:“季重只教我在家中静坐一日,好好思量,子丹倒对此信不以为意。”
我又把崔琰的书信细细读了一遍。
半晌后,曹丕见我沉默不语,便问:“缨妹,你可有话要对二哥说?”
我笑着折叠起了书信,抽过曹丕的手,稳妥地放在他手心。
“二哥啊二哥,家叔之信,缨儿只看见八个字呢。”
“噢?是哪八字?”
“‘深惟储副,以身为宝’,”我很有深意地进一步提点道,“《尚书》云‘嗣王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二哥,你可千万要记着,我叔父可是唤你作‘世子’呢。”
曹丕愣了愣,随即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于是愁云顿散,开怀大笑。
开篇即是周公劝诫成王和鲁隐公受谏之事,曹丕啊曹丕,崔琰这是把你当曹司空的接班人来训诫呢,打猎重要,还是世子之位重要,你可是最清楚不过了。
“好!我这就修书一封,令人即刻回复令叔!”曹丕振奋起来,“来人——将我出猎的舆服弓矢都推来堂下,再点火炬一支!”
于是,在我和纯儿的目睹下,曹丕眼也不眨,亲手点燃了一车的行猎之器,果断而坚决,他那为了得到而放弃的眼神,让我久久难忘。
天边晚霞片片,晚风徐来,烈火熊熊,那个玄衣青年的高大背影,被夕晖拉得又细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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