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酒积腹,胃反难忍,一出门崔缨便直扑花坛边,止不住地呕吐,总算清醒过来些时,却欲哭无泪,只是悲凉着脸。
“为什么,你要跟二哥说那些话?”曹植站在她身后,隔着两步远都能感受到怒气。
崔缨步履不稳,扶着石沿直起身子,睁直了眼睛。
“你信我么?我有更长远的计划……子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你的身边……我虽走入了黑夜,却在向月亮奔去。”
曹植摇摇头:“不知所云,我只想问你一句,适才你对夏侯尚,是真情还是假意?”
崔缨虚弱地闭上眼,落下一滴浊泪:“但求真情,叵耐假意。”
曹植仍是迷惑,他俯身握起她的手腕,用力掐紧:“走,不论有什么难言之言,跟我去面见父亲,我正式求父亲将你许配给我。”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许配”二字,崔缨犹如触电般跳起,迅速甩开曹植的手,低首怯怯地后退数步,连连惶恐地摇头道:
“不,不,还不能够……”
“阿缨!”曹植惊愕,“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崔缨努力让自己的言语表现得足够冷静与理智:“是这样的,子建,你说你想要与我崔氏联姻,可你并未真正爱过我,迄今为止,我感受到你最大的感情就是‘怜悯’——那不是爱,是一种人性之本能……好,就算你们这个世界谈情说爱是一种过分的奢求,那就讲婚姻——你知道婚姻是什么?子建,你才二十岁啊,婚姻是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合资经营,是两个家族投资再开一支新脉系,是唇齿相依,你死我亡,是我有作为妻子的义务去推动崔氏家族全部的影响力,去维护你曹氏军阀的利益。而一旦你我两大家族之间存在政见龃龉或价值分歧,必定走向虎吞狮以称霸的结局……子建,嫁给你,我会有性命之忧的,不是你不好,是现实当残酷如是,你明白么?”
曹植哑然,过了很久,只是叹息道:“阿缨,请对自己自信一些。”
“我对你同样不能绝对信任。”
“这才是这些时日你的真心话吧?”
“……”
曹植黯然神伤,十分地难过,他听不懂崔缨的言语,甚至会误解她的本意,可崔缨没有余力再感性地顺应他的青春烂漫去解释什么。就好像,沉默的夕阳会忘记所有美丽的人间景致,怎么抓都抓不住,怎么追都追不到。
“跟我去个地方。”曹植说道。
白日西匿,晚风微凉,西邺高台筑造已动工月余,铮铮铿铿的匠声与天边流溢的晚霞相映成趣,时而惊起鹧鸪,划过苍冥无痕。
曹植拉着崔缨的手,登上西园丘顶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坐到太阳落山。崔缨靠着曹植肩膀睡了半日,曹植也陪了她半日。直至晚风阵阵,从低处坡下的密林吹来,才彻底吹醒她的醉意。在金色的晖光里,她睫毛轻颤,睁开了灿若星辰的眸子。此刻徜徉辽阔视觉空间,与前日禁锢将军府幽室,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采樵的老仆、网鱼的小厮、挑水罐的婢女,都在山影下陆续归府,人人脸上洋溢着释然的颐容。
“多美啊。”
崔缨望着归林的飞鸟,眼角流下了浅浅的一道,渴慕的浊泪。
她呢喃自语:“‘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愿假须臾,神女称遽。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子建,你说,得知终点的黄昏与未知前路的破晓,到底哪个景色更美呢?”
“自然是未知的破晓。日出东方,一切都是新的开始。”曹植昂首挺胸道。
崔缨并不睬他的话,只自言道:
“破晓给人以活力,而黄昏给人以舒适。人们大多更喜欢晨曦吧,但我却更喜黄昏与黑夜,喜欢黄昏的将暗未暗,喜欢黑夜的寂静无声,白日的喜悲荣辱都成了历史,白日的伪装也在慢慢卸下,一起融入漫漫的黑夜。”
“黑夜便意味着终点么?如何不能也是新的开始的呢?”曹植颇有意味笑道,“据说,银河与大海相通。有人住在海岛上,每年八月,辄有木筏往来于银河与大海之间,从不误时期,秦时有个胸怀奇志的人,他在木筏上建了座高阁,带上很多粮食,和族人乘木筏向银河漂去。后来,便再没了人世音讯,有人说,他们遭了海难,早葬身鱼腹;有人却说,他们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星河如海,是极美的璀璨琉璃仙境,人们在浩渺银河间泛桂舟、曳兰棹,极其恣如逍遥。”
崔缨被曹植的传说吸引了,聚精会神地听完,末了还怅然若失。
“那样的仙境,怕是可盼不可遇。”
“怎么会?阿缨不也读庄周么?——‘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吹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只要你我想,活在人间的当下每一时刻,都是仙境。”
崔缨抖擞,认真问道:“昔年汉高皇帝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子建,若担得此侯爵,你可有一统山河之志?”
曹植爽快地应答道:“时移世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刘氏平定天下的功绩,我曹氏并不输于他们,有爵禄不受,有晋升之阶不攀,何其愚也?”
看着他笃定的神情,崔缨无话可说了。可她仍凭直觉摇了摇头:“不,你还年轻,此一时彼一时,你并不真正理解我的问题。”
曹植轻笑:“前几日,我读王粲的《英雄记》,看到有这么一件事:‘是时年号初平,绍字本初,自以为年与字合,必能克平祸乱’,阿缨你猜,父相给我取字‘子建’是为何意?”
“丞相都许改元建安,为你取字子建,以字与年合,必能安定乱世乎?”崔缨也笑了,趁暮色正黑,她不禁抬手摸了摸曹植唇边短须,更悄悄凑近他耳畔,呼着气说道,“天行健,草木葳蕤,植此青绿,不爱荣华富贵、声色容颜,我惟愿子其康健——”
曹植也顺势拽紧了她的衣袖:“可我惟愿与君同衾,今生无寒。”
晚风势疾,周野的萋萋荒草萧萧作响。崔缨鼓起勇气,轻轻吻了吻曹植的额头,悄声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何不喜?我要卷一缕青丝缠绕在你的指间,将你的心牢牢拴住。曹子建,这一生,我非你不可了。”
“那你最好变聪明点喽,今后不论遇着何时都不许哭鼻子,因为,我可不喜欢笨蛋。”曹植笑着,紧紧将崔缨抱在了宽大的袍子里。
……
晚间见崔缨仍回将府,曹丕很高兴,让后厨做了很多菜,都是她爱吃的。在灯火围聚下,香气喷喷的膳桌前,又是呵问风寒安恙,又是挂念从军制衣合体与否。崔缨揣袖,脸色泛红,站在门槛风口,只缩着脖子撩拨凌乱的头发,举止多有掩饰,胡应了几句便回房去了。一夜无话。
到第二日,曹丕才又唤崔缨至前厅,谈及今后的律科学业,更表露出让她明年下许都从学颍川荀氏之意。说着便牵引共登车驾,要同往相署东曹理事。
曹丕一片拉拢诚意,却让崔缨亮起了警惕的双眸。据她了解,中郎将府新立,文武侍臣却变动频易,不过短短半月,将府核心要权皆为曹丕心腹所控,由夏侯尚、卢毓、郭淮三人组成的武装决策团体,刀履登堂恣如,实际已凌驾于长史凉茂之上。
曹丕素与丁仪不睦,而相署东曹掾掌人事征辟,西曹掾丁仪典刑狱,凭着崔缨与崔琰的关系,又曾从学原军祭酒郭嘉,精修律科后,倘若能打入西曹内部,做个内应,能让丁仪不死也得脱层皮。
车厢内,紫服华裳的曹丕只倚着横木,悠哉闭目,右手搭在膝头拍打着节拍,腰间的珍罕佩玉随着轮震晃摇起来。
“不是说去东曹么,二哥为何带我来此?”崔缨单手掀开帷幔,轻笑道。
“届时自知。”
仆夫停驾,车内二人踩着马凳下来。在他们面前展现的,是黄尘飞漫,视野辽阔,由数以千计的骑兵组成的金戈铁马方阵,正井然有序地在北场坪地驱驰操练。环郭墙头,遍插虎豹熊罴旗帜,曹真双手叉腰,正与几个校尉闲谈。忽闻方阵内喝声如雷,只见群骑尘影中,隐约有辆圆盖战车,上立一人,玄甲蜂腰,督观四方,正挥舞着有力的臂膊,指挥全军操练。
在三军前面不改色,统率虎豹骑以备战的夏侯尚,崔缨还是第一次见。
那天,尖长的戈刀在日光下闪闪熠熠,每划破一寸空气,都向四周弥散开肃寒的气息,骑兵人人面戴虎纹铁具,更为这支部队增添了许多庄严的威慑之风。
群练操演毕,便是单人单骑的较量,战车上的指挥官驱马掣刀上前,与一名年轻瘦弱的骑士兵刃交接,耐心教导着一招一式。
崔缨揣着袖口,在里头搓起冷手,本无心观赏夏侯尚的精彩武练,却在凝眸的瞬间,发现另一名骑士身形眼熟,再靠近一看,才知是数月未见的胞弟崔铖。
虎豹骑成员,分为两大类,一为曹操旧部,二则是无亲无故之死侍,为什么在普通营队里的崔铖,会穿戴虎豹骑的装扮呢。崔缨顿时心急,忙拉着曹丕的袖口问道:
“中郎将,这是……怎么回事?”
曹丕笑而不答,示意她继续观赏下去。
马上交刃的二人,已熟稔了全部演习动作,致使氛围趋于活跃。崔铖参军不过刚满两年,骑术已相当精湛,更有早年崔琰亲授剑艺在身,此刻与久经沙场的夏侯尚对武,竟能扛住七分,自信挥戈的英姿让崔缨都觉得陌生,不由得引起其余兵士啧啧称奇,连赞习武之材。演练结束了,二人双双下马,朗笑着互碰胳膊肘,并肩朝曹丕的方向走来。
眼看着崔铖与夏侯尚关系如此和睦,融洽得像是长兄与幼弟,夏侯尚也亲自为崔铖卸下重重的带面具的头盔,就那么一瞬间,崔缨悬着的心突然静静地沉下来了,夏侯尚好像也变回了她记忆中,那个初见的少年将军了。
“阿姊——”崔铖早遥遥望见她,即刻变回了一副稚嫩的模样。现今他年满十六,早比他姐姐高出一个肩头,常年在军营中训练,已褪去刚入伍时的懵懂面孔,化作皮肤黝黑的全新的富有朝气的甲士。
“铖儿,你总是那么瘦,这样不好。”崔缨开口便道,接着便摩挲着他肩臂上的鳞甲,上下细细打量。既是欢喜又是忧愁。
“嘿嘿,阿姊,好久不见呢!没想到今日你也来了,如何,铖儿适才的演练还算满意吧?”
“好!甚好!武艺进步如此之快,适才都把我这当阿姊的吓一跳呢。”
“哈哈,都是夏侯将军教得好,铖儿这两年跟着将军,当真学了不少本领呢,阿姊你瞧,铖儿虽看着瘦弱,臂膀却结实得很呢!”
崔铖一手抱着头盔,一边笑道,瞄见曹丕在侧,才敛起笑意,浅浅施礼:“见过中郎将。”
这时,夏侯尚大踏步上前而来,与崔缨四目相对,想起昨日筵席上的失礼之举,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尴尬别过眼去。崔缨拉着崔铖的手,转身问曹丕道:
“中郎将,铖儿编入虎豹骑营,这是丞相的意思么?”
“你自可问伯仁。”曹丕笑。
崔缨扭头,眼神有些游离地看着夏侯尚,欲言又止。
“你放心,仲琏一直在我身侧,并不作先锋,今日只是演习。”
崔缨微笑道:“那便好。”
曹丕轻咳:“铖儿,过来。”
崔铖站在崔缨身后,似乎并未听见任何声音,只和他姐姐一样微笑。直到崔缨推了推他,才散漫地回应道:“二公子何事呀?”
“我将府初开,你阿姊亦在我府中长居。露宿城郊十分辛苦,你可愿入我幕府,为公子伴读?这样便能日日与你阿姊相见了。”
“不必,夏侯将军帐前犹须效力,二公子好意,铖心领了。”崔铖冷冷答道。
“可他兼任我将府文学,你仍须常出入我府。”
“铖性乐习武,文学事有我阿姊在二公子身边,便够了。”崔铖抱拳坚定地说道。
崔缨见状,忙笑道:“中郎将,铖儿有伯仁哥照料,我十分放心,我会常随伯仁哥巡视军旅的,也能与铖儿照面,就不必再禀丞相,让铖儿也入府了。”
“那便好。”曹丕仍笑。
崔铖敏锐地感知到三人间的暗流试探,自觉地告辞道:“阿姊,那你们先聊,我继续跟子丹哥哥他们去训练了,改明儿再见吧。”
崔缨点头,直到目送崔铖的背影远去,脸上还挂着笑意。
“子桓哥,你们要举伯仁当虎豹骑统领,当去寻东曹掾毛玠,今日这阵仗,光我一人看了并无甚用。再者,前几日,我与我叔父起了冲突,关系已不如从前了。”
曹丕笑道:“妹妹多心了,不过带你来见见胞弟,并无别的意思。”
三人并肩散步走着,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在得知崔琰与陈群私商的婚约事后,曹丕不以为意,只摆摆手道:“陈长文那家伙,是个厚道人,只是向来在族里当家长惯了,好为人师,这事交给二哥,你只管放心住我府里,崔公不会再勉强你的。”
“有二哥这话,我是真放心。”崔缨莞尔,自是心里冷笑。
“走,我们骑马出城去西山转转去。”曹丕呼人牵来三匹好马,没等崔缨反应过来,他已和夏侯尚上了马。
“这……”
“怎么,妹妹还在为昨日多饮了酒,生二哥的气吗?”
“不。”崔缨怯怯地提着裙子上前半步,“只是我这脚在荆州时落了病根,尚未好全,骑不得马。更何况,二哥你看,我还穿着裙襦。”
“那与子建在谯县时便骑得了?”曹丕不喜。
“我……”
不听崔缨解释,曹丕甩下脸色便勒紧缰绳直走,留她在原地冷汗涔涔。
“上来吧——”
身躯高大的夏侯尚,突然在马背俯身探出他那宽大的手掌来。
崔缨心里五味杂陈,只能硬着头皮,在夏侯尚的扶持下,踩着马镫侧坐在他前头。刚演练完毕,夏侯尚一身男性浓汗味,他勒紧缰绳,却也顺势搂住了崔缨。原本就局促不安的姑娘,这下更是紧张得像只小鹿一样,低头红着脸缩起了手脚。
夏侯尚暗笑一声道:“崔妹妹,我这军用之马素来刚烈,西山一路颠簸,你可坐稳了。”
崔缨刚想说些什么,夏侯尚已御马快鞭,朝着曹丕的方向,疾奔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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