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新楼上。
这会儿主子都不在,袭人与媚人便凑在窗前,朝下观量着。过得半晌,眼见宝玉还不曾回返,袭人便道:“别是宝二爷遇着事儿了吧?”
去岁时宝玉更衣还要丫鬟伺候着解了汗巾子,直到今年才试着自己更衣,袭人便生怕宝玉脏了衣裳不好出来。
因是又道:“我下去瞧瞧,你且在此候着。”
媚人这会子正看戏看得入迷,便颔首应下。袭人下得楼来,先去客居小院儿寻了,却不见宝玉人影儿,当即心下急切,又朝着园子里寻了过去。
方才转过一处斋堂,遥遥便隐约听得有呼喊声传来。袭人心下纳罕,不确定是不是宝玉,紧忙加紧脚步,待到了窥鱼桥前,眼见宝玉在水中扑腾呼喊,袭人顿时变了脸色。
她来日前程全靠着宝玉,若是宝玉出了事儿,只怕她比那些配了小子的丫鬟还惨!
有心下水去救,奈何她却不会游水。因是丢下一句‘我去叫人’,扭头便跑。
此处距离园门口极近,方才袭人便瞧见李惟俭、贾琏二人围着马车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她踉跄着奔跑过去,瞧见李惟俭身形便叫道:“俭四爷,快救命啊!”
李惟俭正心下欢喜着,展开包裹的油布,摸着那簇新的机械。严奉桢方才还在打趣,说李惟俭瞧见此物比瞧见宠妾还要亲近。
这话却不曾说错,于李惟俭心中,这蒸汽机的确极为紧要。他正摸索着,忽听得身后传来呼喊,扭头便见袭人跌跌撞撞奔了过来。
“袭人?怎地了?”
袭人上气不接下气道:“宝二爷失足落水,俭四爷快去救救宝二爷吧。”
说话间袭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满眼都是哀求之色。
宝玉落水了?这傻子不会是心绪不佳,一时间想不开吧?
李惟俭这会儿也顾不得那蒸汽机了,扭身朝着窥鱼桥便跑。贾琏紧随其后,严奉桢起初还跟着,却渐渐被李惟俭甩下。
到得桥边,李惟俭忽而面上玩味,贾琏正要下水,却被李惟俭一把拉住。
“俭兄弟?”
李惟俭咳嗽一声,朝着水中的宝玉说道:“宝兄弟,你试试站起身来。”
“我……噗噗……救……噗……俭——”
这会子贾琏也瞧出来了,此处水域极浅,锦鲤巡梭在水中,水下砂石清晰可见,约莫水深不过膝。
贾琏叹息一声,道:“宝兄弟莫要扑腾了,此处水浅,能径直起身的!”
“噗噗……额——”宝玉终于不扑腾了,坐在水中怔了怔,这才撑起身形来。他这会子身量尚矮,那水却也只到大腿,怎也不会淹死人。
李惟俭笑着招呼道:“宝兄弟怎地落了水?快些上来吧,袭人这一番叫嚷,说不得待会子大家伙儿都来了。”
宝玉淌水而行,到得桥边被李惟俭、贾琏拽将上来,好好儿的浊世佳公子,刻下却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
李惟俭果然没说错,严奉桢前脚刚喘息着赶到,后脚便见莺莺燕燕快步朝这边寻了过来。
李纨行得最快,瞥见宝玉好端端的站在桥头,这眉头才略略舒展了。临行之前老太太特意嘱托了,让其看顾好宝玉。这要是出了事儿,只怕定要出人命!
到得近前,李纨便问:“这是怎地了?宝兄弟怎地落了水?”
湘云紧随其后,也问:“爱哥哥是没站稳吗?”
宝玉方才那会子犯了痴,而今回思了好一阵才道:“好似有人在背后踹了我一脚。”
“啊?谁那么混账?”
宝玉心有余悸道:“亏得此处水浅,不然只怕此番就遭了难。”
目光瞥向黛玉,见其眼中隐隐有些关切,宝玉顿时心下欢喜。前一回被贾政打了,姐姐妹妹们好一番关切。若此番自己再病上一遭,林妹妹岂不是又与自己说话儿了?
奈何此时六月酷暑,一身水除去湿腻,反倒显得有些凉爽,全然不会让人生病。宝玉顿时心下惋惜。
黛玉原本还有些关切,眼见宝玉并无大碍,且这会子又痴痴看将过来。想起昨日情形,顿时腻哼一声,偏过头去。
宝钗这会子凑过来,扯着宝玉道:“怎会有人踹宝兄弟?俭四哥,这园子里莫非藏了歹人不成?”
李惟俭思忖着道:“我去叫人搜检一番。”
严奉桢忽而拦下,咳嗽一声道:“光天化日哪儿来的歹人?不必兴师动众,此人既然背后偷袭,料想必是不想让人瞧见正脸儿。”他比划一番,瞄着花丛道:“巧了,瞧着一早儿方才浇过水,说不得花丛里就有那人的足迹,到时比照一番大抵就有了数。”
贾琏在一旁凑趣赞道:“到底是少司寇家的二公子,这探案如神的本事简直就是家传的。”
严奉桢却不喜这般吹捧,只是胡乱摆了摆手,便与李惟俭一道儿去到花丛中。李惟俭定睛观量,果然便见地上一行杂乱脚印。
严奉桢俯身用手比量,思忖着道:“鞋印这般小,料想那人身高不足五尺——”
李惟俭心下一动,身量不足五尺,瞧这足印分明是男鞋样式,这园子里身量不足五尺的男子一共就俩,一个是贾兰,一个是贾环。贾兰一直随在李纨左右,自是不可能跑来偷袭宝玉,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他心思转动,扯住严奉桢,对其使了个眼色。严奉桢与其为友数月,彼此熟稔了性情,因是心领神会,当即闭口不言。
李惟俭回身道:“倒是瞧见足迹了,只是有些凌乱,大姐姐先行带宝玉去更衣,过会子我再打发人搜检一番。
劳烦琏二哥先看顾着,我过会儿就去。”
贾琏应下。
李惟俭朝又着三姑娘探春使了个眼色,说道:“三妹妹习练剑法有成,且留下助我一臂之力。”
李纨叮咛几句,这才领着人,簇着宝玉朝客居小院儿行去,跟过来的媚人连忙去知春堂取宝玉的衣物。
瞧着一行人远去,李惟俭回身便见探春不知从何处拾了根树棍,拿在手中摆了个架势,见其看过来便道:“俭四哥,可有歹人的行迹了?可惜此番不曾带剑,不然定要那歹人好看。”
严奉桢咳嗽一声,施施然走远。李惟俭便叫过探春,指着地上足迹道:“三妹妹且看。”
“唔——”探春背负树棍俯身观量,旋即蹙起眉头来。
她本就聪慧,李惟俭支开众人只留她一个,又让其看足印,只略略思忖便知晓了内中详情。
三姑娘忽而面色铁青,叫骂道:“没起子的下作货!竟做出这等事儿来!今儿我非要好生教训他一通不成!”
李惟俭赶忙扯住探春,低声说道:“三妹妹,私下里教训教训就算了,此事若是张扬出去——”
贾环此等行为,说严重点就是谋害兄弟!亏着那水浅,若不凑巧掉进深水里,宝玉如今哪里还有命在?
这等事若是传出去,贾母、王夫人如何自不必提,单是那古板方正的贾政都饶不了贾环。
上一回宝玉被贾政一镇尺砸得将养了好几日,此番说不得会将贾环活生生打死!
到底是亲姐弟,心中虽极不待见贾环,可事到临头,探春于心不忍,总要回护一二。
因是,探春感激地看了一眼李惟俭,思忖着蹙眉道:“可是……俭四哥到时如何交代?”
“就说混进了歹人呗,还能如何?”
探春咬着下唇,长出了一口气,朝着李惟俭一福,说道:“俭四哥恩德,来日我让环哥儿来给俭四哥道恼。”
“不值一提,不过……三妹妹,环哥儿这性子,须得约束一二了。今日背后算计人,焉知来日会不会勾结贼人谋害家中兄弟姊妹?”
“我省的了,回去定要与姨娘说清楚。”
李惟俭颔首,探春这才心思重重而去。
瞧着小姑娘提着树棍远去,李惟俭心下思忖,可惜自己这阵子不在荣国府,要不然还能瞧个热闹。
罢了,那蒸汽机零件儿还在马车上呢,他哪儿有光景瞧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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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厢,宝玉更换了衣裳,虽欣喜姐妹们都围在身边儿,却唯独不见林妹妹上前说话儿,因是这心中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贾琏随行而来,领着两个小厮把守着,又看顾着一众人等回了睹新楼。宝玉此番倒是如愿以偿去到了二楼,只是因着不知踪影的‘歹人’,姑娘们心下忐忑,叽叽喳喳议论不休,倒是没了方才那会子的闲情逸致。
却说三姑娘探春回得睹新楼,迎面儿便见自己的丫鬟翠墨匆匆下得楼来。瞥见探春,翠墨凑过来道:“姑娘,琏二爷与大奶奶商议着,这歹人一时半会寻不见,可不好在园子里过夜。
大奶奶便与傅姨娘说过了,待晌午就开席,吃过了即刻回返。”
这本就是应有之意,探春略略颔首,随即问道:“可瞧见环兄弟了?”
“三爷这会子应是在楼上,方才回来,三爷还自楼上露头观量了呢。”
“嗯,你去拾掇吧。”
探春暗自运气,面上一片平静。想着拎着棍子上去总是不妥,便随手丢在了一旁。她径直上到三楼,便见贾环趴在窗口,正有气无力地看着戏。
探春径直铁青着脸走过去,贾环听得脚步声扭头一脚,顿时噤若寒蝉。
“姐——”
探春咬牙,探手便拧住贾环的耳朵,贾环吃疼,方要叫嚷,便听探春道:“伱做下的好事,以为旁人瞧不出来是不是?”
听得此言,贾环顿时吓得不敢放声。
探春转动其耳,疼得贾环次牙咧嘴。口中教训道:“亏得俭四哥为你遮掩,错非如此,待回去后老爷得知了,哪里还有你的命在?”
贾环到底年岁还小,此时心眼虽坏,却只是顽童习性。一听贾政之名,顿时红了眼圈儿哀求道:“姐,可不敢告诉老爷啊。都……都是娘教我这么干的!”
探春也动了真情,红了眼圈儿道:“你道宝二哥没了命,府里头还容得下你吗?”
那宝玉可是老太太与太太的命根子,不明不白的就此溺毙,那二人怎可善罢甘休?到时惊动了官府,那痕迹连探春都能瞧出来,更何况是官府的衙役?
到时贾环抵命自是不提,赵姨娘必被撵出府去。她这赵姨娘所出的姑娘,虽不会被撵出去,料想到时候过得必生不如死!
知晓此时不是教训弟弟的时候儿,因是探春凶狠道:“回去再与你算账!”
重重掐了下贾环的腮帮子,探春这才拾掇心绪去了二楼。
湘云瞥见探春回返,连忙问道:“俭四哥可曾捉了歹人了?”
“还不曾,料想这会子正召集人手呢。”
湘云颔首,又见探春好似红了眼圈儿,心下颇为纳罕,便问道:“你怎地红了眼圈儿?”
探春顿时怒目道:“我好心上三楼叫环兄弟莫要乱跑,仔细着了歹人的道儿,他却吊儿郎当、浑不在意,真是与他置不起的气!”
“环兄弟啊——”湘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嘴,心下自是极为不待见贾环。
一旁的探春察言观色,见湘云果然信了,顿时心下松了口气。连忙又凑趣般询问湘云这戏折子演到哪儿了。
探春自以为遮掩了过去,却不知她一举一动早就落在了有心人眼里。宝姐姐自探春进来便仔细观量着,察言观色,心中若有所思;李纨负责看顾一众小的,自是要看看方才进来的探春。
宝钗能想明,李纨自然也能。只是她心下思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曾提及。
倒是黛玉这会子被宝玉纠缠着,偏了头去瞧下头的戏,是以并不曾瞧见探春面上的异色。
惜春喜爱看戏,更喜‘看戏’。这会子指着不远处说道:“快瞧,俭四哥带着人搜检园子呢!”
众人纷纷观量过去,便见李惟俭集中自家青壮并贾琏、宝玉带来的小厮,三人一队四下散开,各持棍棒,像模像样地搜检起来。
探春看在眼中,心下感念。此番……多亏了俭四哥,不然真真儿是不堪设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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