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议员,我们这次在安徽所到之处,放眼四望皆是桑树,竹林。就我们现在所知道的,人民党1911年出口生丝达到了一百万担,仅这一项,就卖出去两亿多两海关银,价值三千万英镑。结果市面上生丝收购价格大跌……”
只说到这里,江苏议会里面已经如同开了锅一样爆发出惊呼声。张玉通的声音被这海潮一样的惊呼声彻底淹没了。
“怎么可能这么多?”
“他们到底种了多少桑树,养了多少蚕?”
……
去年江苏议会向人民党申请参观人民党在桑蚕业上是怎么组织生产的,人民党并不阻止江苏代表团前去根据地调查,这件事让不少江苏议员视之为“圈套”。若是有好方法,藏着掖着还来不及,任人参观学习,这不是傻子么?
现在听到张玉通这帮议员带回来的消息之后,江苏议员们无论有没有参与桑蚕业,都感到自己快疯掉了。两亿多海关两,那是多大的一笔钱。
海关两就是关平银,又称“关平两”、“关银”,清朝中后期海关所使用的一种记账货币单位,属于记账用的虚银两。清朝时期,中国海关征收进出口税时,原无全国统一的标准,各地实际流通的金属银成色、重量、名称互不一致,折算困难,中外商人均感不便。为了统一标准,遂以对外贸易习惯使用的“司马平”(“平”即砝码),又称“广平”,取其一两作为关平两的标准单位。
历史一海关两的虚设重量为583.3英厘、或37.7495克(后演变为37.913克)的足色纹银(含93.5374%纯银)。海关在征收关税时,依据当地实际采用的虚银两与纹银的折算标准进行兑换,海关两每100两在上海相当于规元110两4钱,在天津等于行化银105两5钱5分,在汉口约等于洋例银108两7钱5分。大概与白银保持一比一的比例。
江苏议会的士绅们不少都是豪富,就因为知道钱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两亿多两海关两的冲击才格外的猛烈。
咚咚咚!议会议长猛烈的用木槌敲击响板,好不容易才让这些骚动暂时平息下来。
江苏代表是通过在上海的海关内部的人员得到这个情报的,张玉通已经震惊过,现在总算是能够保持起码的平静。只是下面的这些议员一通叫唤,让他回想起自己最初得知这个数字时候的感受。从头皮到脚底,每个毛孔都仿佛被针扎一样刺痛,浑身每根汗毛随即都直立起来。
张玉通家里谈不上豪富,也有五百多亩上好的土地,生丝买卖也做得相当不错。头几年生丝买卖最盛的时候,张玉通家一亩地能赚至少60两银子。四百亩桑田一年也有两万多两银子的收益。这个收益与人民党一年两亿多两相比,就只是万分之一。按照张玉通家里现在的规模,他得一万年才能挣到两亿多两。面对这个数字,怎么能轻易保持平静呢。
“不仅是生丝,人民党自己也纺织丝绸。还种棉花,这两年推出的劳动布,加丝棉,都卖的相当不错。原本安徽等地也产茶,人民党执政之后,在山区大量种茶。茶叶虽然品质有好有坏,却好在每一个档次里面,几万斤茶叶都一模一样。又兼量大,哪怕是便宜也能卖出去。采购生丝茶叶的商人虽然有钱,可毕竟有限,买了人民党的东西之后,哪里还有剩余的钱财来买咱们的东西。咱们想和人民党分庭抗礼,除了让整个江苏的生丝与棉花都是采用如此如此之法,别无他法。”
张玉通不止一次去过安徽根据地,山坡和田间道路两边种的有桑树,在水边更是种了大片桑林。江苏土地肥沃,自耕农比例较大,农民家家都有种植桑树。只是与人民党的种植规模相比就完全落了下风。没有桑叶,养蚕数量就上不去。规模、规模,现在张玉通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
王有宏每次议会会议都基本参加,听张玉通说的激昂,他忍不住问道:“张议员,我虽然没有去过安徽,不过就我所知,人民党固然桑树种植的甚多,但是养蚕场却不是民间所建。你对此有何看法。”
江苏研究人民党的桑蚕业不是一天两天,江苏公开派遣大规模代表团这是第一次,私下去根据地参观的士绅和王有宏派遣的人员却不是去了一次两次。桑树规模大自然早就清楚了,同样,人民党的养蚕场与缫丝厂都是国营。不是国营养蚕场送去的蚕茧,缫丝厂是不收的。这件事王有宏也知道的很清楚。
张玉通点点头,“王都督,人民党之所以蚕丝质量极佳,因为他们养蚕场国营,所用蚕种皆为一类。不像咱们江苏,所用蚕种多是自家留的蚕种。咱们若是想赶上人民党,就必须在此事上有个章程才行。”
虽然回答的很顺畅,张玉通的声音却低了不少。人民党的桑蚕业与江苏乃至其他地方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桑树都是种在根据地国有的土地之上的。人民党实施土改之后,人民一人三亩地,除此之外的所有土地都归国家所有。这些土地上开办的农场,种植的各种作物,乃至低下的矿藏,都属于国有。江苏则是土地私有,各家种出来桑叶可以自己处置,用来自家养蚕也好,或者挑出去卖也好,别人是管不着的。
人民党则是国有的桑叶,桑林的管理有专门的企业来负责,养护桑林,摘取桑叶,运输桑叶,人民出力就能挣钱。这个生产链条成本极低。一担桑叶,在江苏能卖到二两银子,即便是银贱铜贵,也得有一千六百文铜钱。
在人民党那里,运输一担桑叶能赚到四斤米。以三十文钱一斤米来计算,也不过是一百二十文钱。包括桑树厂的职工工资,养蚕场的职工,缫丝厂职工的工资。人民党生产出一担蚕茧的成本也不过二两银子。最重要的是,百姓挣钱是不缴税的。种地只收三成税,其他干任何工作挣到的钱都是净落到自己口袋里。看似做工收入不高,却好在稳定。生丝买卖不管赔钱赚钱,做工的都不会亏钱。百姓们反倒愿意出力。
就张玉通在根据地所见,做工的男女几乎对半,甚至不少老头子老太太们也挑着担子运桑叶,或者在桑园里面采桑叶。在江苏,如果老年人还能出来做工,那必然是手艺精湛的,这样的老把式能有几人?至于老太太就更不用说,更是没人会雇佣他们。在调查中,张玉通发现,这些老头老太太干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七八十斤米钱。虽然人民党的纸币怎么看都别扭,但是拿着这些纸钱就真的能买东西。大批没什么手艺的老头老太太靠做工养活自己,在江苏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老头老太太尚且如此,年轻人挣的更多。
张玉通完全反对江苏进行人民党那样的土改,但是他却想让江苏如同人民党那样不收税。只是这话他不太敢向王有宏说。王有宏手下的四万多军队警察,不收税吃什么?
只是一收税,江苏的桑蚕业成本立刻就上来了。人民党的桑叶不要钱,生产出一担蚕茧需要支付的工资居然被压缩到二两银子。就算是生产出一担生丝,成本二十两。市面上生丝价格是二百两。这中间一百八十两银子的差价全部落进了人民党口袋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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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江苏从桑叶到蚕种,养蚕,缫丝,每个环节都要钱,官府对每一个环节都要收税。二百两中到要被收走最少一百两。这一比较之下,赚了一百八十两的人民党应当是盘剥如狼似虎。偏偏在人民党治下的百姓看来,人民党却做的极为漂亮。根据地里头人人有钱挣,而且物价极为便宜,很多铁农具的价格居然是江苏的十分之一。更气人的是,人民党提供布票,拿了布票,能以江苏四分之一的价格购买布匹。由于价格差距如此之大,江苏的商品根本进入不了人民党的根据地。
“张议员,你们代表团对这章程该怎么定有什么筹划么?”王有宏并不知道张玉通有如此多的想法,他对人民党一年赚到两亿多海关两的事情极为感兴趣。人民党有四省之地,即便是江苏丢了苏北,苏南的产量能有人民党的五分之一,四千万海关两,王有宏也就很满意了。这样的一笔钱,哪怕是拿到一半,王有宏也能得到两千万两。
养四万军队的开支极大,苏南是富庶之地,这从财政上是好事。从军队方面就未必是好事。江苏人不愿意当兵,北洋军里面一个普通士兵一年要支出近百两,按照北洋军的标准,江苏的四万军队一年就是四百万两的银子的支出,加上政府官员的营运,这就得小一千万。
王有宏坚信,没有自己的军工业,就不可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南京有金陵兵工厂,可想维持这兵工厂每年的营运,又是近百万两银子的支出。除了这些,还要建工厂,开学校,两千万两已经是最低的支出。随便出点天灾**,每年的支出只怕就得翻番。现在眼见到议会准备在桑蚕业上大干一番,王有宏决定在促成此事的基础上,也要把税收牢牢的控制在手中。
张玉通代表团倒也商量出了一个章程,此时他硬着头皮说道:“王都督,我们代表团的章程是成立咱们江苏的丝绸业公司,把所有与丝绸有关的产业统统纳入这个丝绸公司来营运。从蚕种分发,蚕茧收购,缫丝,到出售,统统由这个丝绸公司来营运。”
王有宏在代表团里面也有自己的人,这个计划他也知道。不过王有宏毕竟是外来户,真正在江苏掌权也不过这么三年多时间。即便是他派出的所谓“心腹”,王有宏自己也不敢完全信任他们。他说道:“张议员,这章程具体说说。”
“对啊,张议员,既然这桑蚕业大有可为,你就赶紧说说。”其他议员也嚷嚷起来。
虽然事前也有商量,甚至有些串联,张玉通也知道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现在人民党在生丝上销量最大,洋人以他们的价格为准。人民党的代表也曾经说过,这叫什么议价。就是最大的买家与最大的卖家两家进行议价,议价之后,其他的买家与卖家都按照这个价格来走。所以无论如何我们的价格都不能比人民党的高。既然价格定下了,这桑蚕业的利润也就定下了。我们代表的议员们认为,我们在税收上也不妨采取定税。先定个税收的比例,丝绸公司只交一次税,其他的捐税就不收了。”
此言一出,原本议论纷纷的议会大厅里面很快就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张玉通脸上,议员们万万没想到张玉通等人的制定的章程首要内容并不是如何组织生产,而是直奔税收而去。
张玉通是用了极大的勇气才说出这番话的,说完之后,张玉通看着王有宏,想从王有宏脸上看出些变化,以判断王有宏的心思。
王有宏的脸色并没有变化,他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的看着张玉通,这种莫测高深的表现让张玉通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一阵,王有宏微微皱起眉头,这让张玉通心里面立刻紧张起来。因为紧张,张玉通的脸上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为什么不往下说?这章程就如此一段么?”王有宏不解的问道。
张玉通这才明白自己方才失态了,他太在意王有宏的反应,反倒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该干什么。“哦,下面还有,下面还有。”张玉通连声说了几句,却发现自己居然把剩下章程内容忘得干干净净。手忙脚乱的把章程文稿掀开,张玉通却找不到自己到底应该读哪一段。折腾了一阵,他才发现要讲的东西就在自己手忙脚乱掀开的第一页上。
好不容易读起了章程,议员们听了一阵,有些人已经开始微微点头,有些则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这些具体内容,讲的是未来覆盖整个江苏的丝绸公司各级组织的结构。这东西关心的还是主营桑蚕的议员,其他行业的议员就没有这么热情。
江苏议会议员何遂脸上很平静,看不出支持或者不耐烦。但这并不代表他内心就如同脸上一样平静。首先,何遂对张玉通很失望,尽管身为江苏公民,江苏议会议员,在为了维护自己利益的关键时刻还是敢说话的,不过他的能力也就到此为止了。在议会中说完了关键的话之后的这番慌乱,与承担下这个任务时候那种拍着胸脯保证把事情办好的豪迈相比,张玉通的表现证明他依旧是个地方上的土财主。
自清末以来,由于朝廷屡战屡败,赔款是一个接一个。太后、皇帝、王公大臣,还有那些满人又不会屙金尿银,这些钱就只能向百姓摊牌。江苏正因为富裕,所以江苏士绅们作为有钱的阶层,可是深受其害。
这次议员们谈起建立丝绸公司,都认为这丝绸公司总不能是官办,至少也是官商合营。士绅议员当然希望不交税,只是大家都知道不现实。那么通过官商合办企业控制税收,至少避免各种苛捐杂税。如果能够在丝绸业上有了这个开头,那么接下来就可以照葫芦画瓢。如果能在各行业建成这样的官商合营公司,最终把税吏撵出士绅们控制的农村那就再好不过。
何遂是成立不久的江苏公民党的发动人以及二把手,当时何遂极力劝说张玉通,王有宏不会拿张玉通开刀。毕竟议员身份尊贵,议会章程里面,议员即便是犯下切实的罪行,也得先向议会申请,剥夺议员的身份之后,这才能抓捕。既然张玉通是在替大家说话,议员们无论如何都会先确保张玉通的安全。
张玉通倒是大胆的说了,如果他接着坦坦荡荡的继续往下讲丝绸公司的章程,这次发言就可以说完美无缺。只是张玉通太在意王有宏的表现,反倒露了怯。
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埋怨张玉通也没意义。何遂对王有宏的心胸颇为惊讶,他并不认为王有宏听不明白税收问题建议里面蕴含的意义。而王有宏根本没有受到影响的态度就真的令人敬畏了。难道有人向王有宏走漏风声,或者王有宏早就料到了这些?
尽管心里面埋怨张玉通表现的有些失态,何遂却知道自己内心里面也是畏惧的。王有宏能够坐稳当前的位置,靠的是他手里面的兵。士绅们对咫尺的人民党根据地土改极为反对,对于夺取了满清权力的北洋也充满了不信任感。在清末的混乱中,江苏士绅这才不得不支持了一个天津出身的江苏都督。
王有宏这几年中对于议会颇为尊重,越来越多的议员对王有宏有了好感。尊重归尊重,该收税的时候,王有宏从来也不少收一文。沉重的税收让各地议员颇感艰难。这次趁着桑蚕的事情发难,也是因为不少议员真的有些忍耐不住。这几年,他们总算是明白,江苏议会才是江苏的权力机关,江苏的领导人应该是江苏议会选出来,而不是像王有宏这样自封的。既然江苏议会本来就有如此权力,议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斗争,自然是最合理的事情。
心里面想着事情,直到张玉通念完了丝绸公司的全部章程之后,何遂才在一片掌声中明白过来。他面色平静的参与鼓掌,视线却不自觉的扫视向王有宏。
王有宏没有急着发言,张玉通到底想说什么,他已经大概明白。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一个两难的局面,如果弄不成丝绸公司的事情,税收问题就解决不了。同样,如果不能立刻拍趴下这帮试图开始造反的议员们,王有宏的位置也坐不下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能够同时达成两个目的。只是具体该怎么做,王有宏暂时还没有想好。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一般翻转着看过的人民党的各种书籍,以及自己摘抄的各种陈克的讲稿。
政治上很多东西都有相似性,很多东西都似是而非,仔细想起来又完全不同。加上议会中人多,发言也多。被这么一番干扰,王有宏的注意力完全分散了,竟然集中不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休会,王有宏直接坐轿回了自己家。下午的会议他不准备参加了,尽管没有相关经验,王有宏却有一种莫名的警觉,自己若是不能立刻想好解决办法,很可能一场大乱就迫在眉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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