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辉天是复旦公学的学生,一直积极的参加黄浦书社的各项活动。平时爱说笑,说话有点絮叨,经历了这次事情之后,承认自己参与枪战的回答简明扼要。看向陈克的目光也没有丝毫的躲避。陈克对此很满意。
“还有谁。”陈克继续喊道。
“在这里的没有了,其他几个人都跑了。”齐会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盯着陈克,象看出陈克的态度来。结果齐会深看不出什么来,如果是以前,陈克总会有意无意的用神色来表现自己的想法,现在的陈克脸上除了刚毅和专注,再也看不出内心的情绪。
“参加完枪战,好些天了,有什么想法么。”陈克问。说完,他又看到大家都站着,便摆摆手,“大家先做,我们开会。”
会议室是个教室,桌椅都很全。大家把课桌拼在一起,围着坐下。没有人占据首位,陈克理所当然的在那里坐下。不经意间,陈克举中,左边依次是齐会深,秦武安,黑岛仁一郎,齐会深和秦武安之间空了一个位置,想来是给华雄茂留下的。右边依次是游缑,何足道,谢明弦,武星辰,柴庆国,其他人在距离陈克更远的依次地方坐下。路辉天干脆坐在距离陈克最远的对面,看上去倒有了种听证会的意思。
经过例行党会的规则,选出了本次会议的主席,也就是陈克。何足道继续担任书记员工作。
“我现在正式提一件事,以后人民党内的正式会议,皆以同志相称。”陈克说道。大家虽然不清楚陈克的意思,但是这个提议得到了全体的同意,
“路辉天同志,我想问一下,枪战好几天了,你对这次的事情有什么想法。”
路辉天正想开口,见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挺直了腰杆这才说道:“我行事过于鲁莽,给党造成了很多麻烦,我错了。在之前的会议上我同志们也批评过我了。”
“还有其他想法么?”陈克继续问。如果是在以前,陈克只怕还会觉得路辉天的态度十分诚恳,大有可取之处。现在陈克对此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觉。他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路辉天看来被批斗的不轻,对于陈克的逼问也并不太有反抗的意思,“我应该先对党部说,我怕出事,带了手枪……”
“这不是关键,我并不知道上海的党组织到底是怎么讨论此事的。我想听你说的也不是这些道歉的话。路辉天同志,我现在问的是你现在认为你对党组织到底有什麽样的义务和责任,你在党组织里面应该有什么样的发言权。”陈克很认真地说道。
路辉天没有吭声,这个问题党组织几个老同志并没有问过,或者说即使问过,也没有如此清晰的问出来。他对此虽然有千言万语,却无法一时清楚明白的说出来。
“做过的事情,无论你如何后悔或者满意,都是过去。既不可能改变,也不可能重来。我现在要问的不仅仅是路辉天同志,我想问的是在坐的大家,你们感觉你们要在党组织里面有什么样的发言权,担任什么样的工作,承担什么样的义务。你们和党组织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我之所以要这样问,是为了展望未来。按照党组织的规划,我们的运作重点就要转到在安徽建立根据地的事情。我到北京去,也为是为了这个目的。现在我从北京回来了,我想问的是,大家对人民党到底有什么样的观点和看法。然后我才能决定,谁留在上海继续工作,谁和党中央一起到安徽去工作。”
陈克的话一结束,除了几个老党员之外,其他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陈克扫视了同志们一圈,看到了新党员们忍不住互相对视,甚至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他对老党员们的保密性非常满意。这才是党的核心机密,如果那两个背叛的人得知了这个机密,那么以后的工作的确会遇到重大的挫折。现在,陈克高兴的看到,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他已经能够确信,老党员们的保密性的确非常可靠。
“我觉得我应该知道更多的消息。”路辉天实在没有想到陈克竟然这样的坦诚布公,他懊恼的说道,“如果早知道要去安徽,那么我就会谨慎得多。绝对不会这么冲动。”
“你的意思是说希望能够成为正式党员。我这么理解没错吧。”陈克问。他的声音冷静的毫无情绪在里面。这种冷静让路辉天突然生出的抱怨立刻被冻结起来。“我……,我的确没有按照党组织的规定来做。”他有些诺诺的说道。
回想到那个时候,路辉天突然觉得一阵悸动再次流遍了全身。每一条神经当中都一种发麻的感觉刺激着,整个身体都仿佛被固化而动弹不得。那是在事后才认识到自己从鬼门关中穿过的后怕,子弹横飞的时候,路辉天根本呢没有来得及想那么多,在当时他只对枪声并无概念,他只是对周围突然有人倒地,还有那尖锐的声音完全没有正确的判断。当时路辉天的疑问是,到底怎么了?
这次的枪战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群情激愤的群众们游行到上海领事团的工部局市政厅前面的时候,看着荷枪实弹的巡捕们用畏惧的神色看着面带愤怒的数千人,包括路辉天在内的游行群众们突然生出一种豪情,平日里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巡捕们一个个个胆战心惊,这实在是极大的刺激了群众们的情绪,虽然人民党倒也计划好了游行路线,不过愤怒,激昂,以及群众行动中形成的群体意识占据了上风。“中国人不用外国人管”,“外国人滚出中国去”的口号是越来越响。随着这些简明扼要的口号,群众人越来越有把这些口号付诸实践的冲动。这就像被堤坝拦住的洪水,时间越长,水位就越高。路辉天站在队伍最前面,他清楚的看到,对面警戒的巡捕们一个个面色阴沉,骨子里面透露出的畏惧,从那紧握步枪的手指,从那紧缩的肩头,还有那紧缩的瞳孔中,还有一些人脸上露出的绝望,都可以清楚明白的看到,感受到。
人民的气势已经压倒了那些巡捕,如果再推一把,人民的洪流就能冲垮面前的一切,把那曾经高高在上的洋鬼子一把掀下去,踩在人民的脚底。就在这微妙的一刻,在人民愤怒的情绪已经彻底压倒洋鬼子的这一刻,印度巡捕们开枪了。
路辉天没有受伤,他和其他几个同志都带了枪。说真的,在游行前,几个私下购枪的同志仅仅是为了壮胆才决定携带了枪支的。在他们的感觉中,洋人横行无忌,仅仅是因为有枪。他们才私下带了枪,才会在游行的时候把枪带在身上。而且在乡下社会调查当中,游缑就带了枪,而且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这才激发了路辉天等人带枪的念头。
不仅仅是游行群众有自己的群众行为,那些被数千游行群众吓得胆战心惊的巡捕们同样有自己的群众情绪,因为处于弱势的地位,他们的恐惧才加倍的得到了共鸣。几声枪声之后,前面的几个人被打倒了,后面的人却本能的向前涌,想看个究竟。这状况,仿佛是被印度巡捕开枪激怒了,几千人的大动作,在几十人的外国巡捕看来,真的如同海潮一样,下一刻就要把他们吞噬了。既然已经有同伴开枪了,其他人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接着开枪了。
也就是群众这个向前的动作拯救了路辉天等人,前排的人被纷纷打倒,位置相对靠后的路辉天才没有被子弹击中。群众们终于知道事情不对,听到惨叫与大作的枪声,后面的群众开始逃散了。也就是这快,路辉天被群众挟裹着溃散了。满脑子充满了各种情绪和信号的路辉天直到跟着群众们跑了好远才有些清醒过来。而巡捕房门口已经是枪声大作。
前几天,路辉天一直躲在学校里面,外面巡捕和官府都是大出动。除了他之外,其他几个带枪的同志都没有再露面。直到齐会深亲自到复旦公学去找他,他这才来参加党会。才知道了自己跑了之后,上海领事团的工部局市政厅发生了枪战。黄埔书社和人民党的不少成员都被抓了起来。在严复和马相伯先生的斡旋下,这些人才被放了出来。而在上海领事团的工部局市政厅前面被抓的同志们现在还关在巡捕房里面。据说有人受伤颇重,生死不明。
也就是此时,路辉天突然感觉,或许自己不带枪,同志们不带枪就好了。在后来的会议上,路辉天也坦诚自己的错误。不过在承认了错误之后,他又有一个想法,难道自己不带枪,那些印度巡捕就不会开枪么?他可以确定的是,在印度巡捕们开枪前,自己和其他几个同志并没有掏枪,也没有掏枪的打算。
“对这件事情,我想说的是,肯定是印度巡捕们先开的枪。我们的同志与他们展开枪战,我们没有错。我们的错误只是不该这样组织群众游行,不该没有考虑到印度巡捕必然会对中国群众开枪。不该把游行群众置于这样的危险地步。至于那些洋鬼子么,咱们对他们开枪开得不够多,不够有力。没有开够!”陈克的声音回响在会议室里面。
这话震动着路辉天的耳鼓,方才因为回忆引发的那种困顿和麻痹感突然就消失了。对啊,如果只是针对那些洋鬼子的话,的确没有丝毫宽恕的理由。他们手上有那么多中国人民的性命,杀他们可一点都不冤枉。
“但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现在想问的还是前头的话,大家觉得自己在党组织里面应该有什么样的权力,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如果不明白这些的话,我们没有继续下去的基础。”
“文青……同志,请问你说的这个基础到底是什么。”说话的居然是王启年。身为广东人的王启年看来这段是苦学汉语拼音,那口话已经很有些后市广东普通话的意思了。
“我们要不要服从党的纪律,要不要服从党组织的决议。不仅仅是我们要听了党组织的安排,更重要的是有没有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如果只是说我们尽力做了组织上的安排,但是没有把事情做好。那我想问,这样的回答对不对?就这次游行来说,游行之前有没有章程?如果没有做好的原因是本来这种安排就有问题,还是我们的同志们执行的有问题?”陈克的声音并不严厉,但是有一种不容下面的人不回答的决绝。
下面的同志都没有说话,这个问题现在的确是不好回答的。到底是质疑党的决议有问题,还是说下面的同志执行的有问题。这可真地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因为参与并且组织这次上海大游行,是党组织的共同决议,在座的人都参与了投票。如果说只是下面的同志执行的有问题,那么牵扯的人还少了很多。不过公道自在人心,这些同志们都知道,自己并没有考虑到巡捕开枪的问题。而且不少人的目光落在齐会深脸上,在陈克不在的时候,齐会深虽然身为上海的党组织隐隐的第一人,但是他的确提出过这个疑问。在最后的投票中,齐会深的疑问被否决了。齐会深在之后也是遵从了大家的意思来制定计划的。
陈克现在明确的质疑,到底是党支部出了错误,还是执行的同志出了错误。就现在看,只怕是都有错误,而党支部的错误或许更加明显吧。
“同志们,我们作为一个新的政党,我想大家都学习过党章吧。这个新式政党并不想重蹈老式政党的覆辙。更不想学满清那种垃圾政权的做法。事实已经证明我们做错了。有没有觉得这次行动成功的,如果有认为这次行动成功的请举手!”陈克朗声问道。
没有人举手,不少人都低下了头。
“那么谁来告诉我,这次的行动目的是什么?”陈克接着问,“那次党会的临时主席是谁。”
“是我。”齐会深大声答道。
“那么齐会深同志,请你告诉我,那次党会讨论出的决议当中,行动目的是什么?”
齐会深翻出了一份记录,然后朗声念道:“本次人民党参与上海会审公廨引发的群众抗议行动,是为了通过本次行动,联络上海各个地方政治团体,加强在上海各个团体中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人民党现在以黄埔书社的名号进行活动。通过这次游行活动,尽可能吸收更多的力量加入黄埔书社。”读完了这段,齐会深停下了朗读。
所有人都不吭声,这是党组织的共同决议。
陈克又扫视了同志们一圈,在他明亮的目光下,不少人避开了他的视线,也有人挺直了自己的腰杆,认真地回望着陈克。看完了所有人,陈克这才说道:“这次的游行示威并没有达成我们的目的。那么我们现在必须找出我们为什么错了。找出错误是为了以后不再犯这个错误。不是为了搞人事斗争,也不是为了把谁给掀翻或者把谁给推上高位。更不是找几个人当作替罪羊。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人民党接下来要推动的中国革命,为了这场革命能够成功,然后解放全中国的人民。所以在接下来进行下一步行动前,我们必须明白自己对这个党组织有什么要求,有什么责任和义务。弄不明白这个事情,下次还会犯错。这次我们有四个同志被捕,还有两个叛变了,把我们内部的很多事情告诉了巡捕房。嗯!这就是不明白我们和党组织之间关系的明证。”
陈克的声音铿锵有力,原本低下头的同志们也抬起了头回望着陈克。
“根据人民党的组织规定,大家都有发言的权力,特别是这次行动,既然每个人都投了票,我作为本次会议主席,我要求每个人都必须依次发言。这次会议时间会很长,现在我要大家暂时休会。该去厕所的去厕所,大家都想想自己要提出什么问题。等华雄茂同志来了之后,我们就继续开会。现在,休会。”
陈克的话音一落,有些人觉得很意外,有些人觉得松了口气。陈克向齐会深和游缑说道:“你们和我去办公室说话。”
三人到了陈克的办公室,这是计划中给陈克留下的一间办公室。陈克方才把老婆何颖留在里面。一进门陈克向齐会深介绍了自己的夫人。然后说道:“钧洁,你先到处逛逛,别处学校就行,我这边得开会。”
何颖这些天已经习惯了陈克这么繁忙,她问道:“我们住哪里呢?就在学校里面么?”
“问得好。会深,我住哪里?”陈克先齐会深问。
“宿舍我已经安排好了。不过文青带了家属,我来调整一下。”
学校现在已经建成,党会场所在教学楼,带着陈克与何颖到了他们的宿舍之后,何颖看着这个四米乘六米的房间,倒也挺满意。床也有,桌子,书架也有。何颖说道:“文青,你去忙吧,我来安排住处。”
出了宿舍楼,齐会深笑道:“嫂子真的是通情达理。”
“嗯,我也觉得非常幸运啊。”陈克笑道。正在走,却见大门一开,远远就见到华雄茂进来。华雄茂瞅见陈克与齐会深,立刻飞奔而来。到了近前,他和陈克紧紧握手,“文青,你可回来了。你不在,好多事情真的是完全不一样。”
这话说得言辞恳切,陈克忍不住偷眼瞟了齐会深的神色,只见齐会深神色自若,根本没有丝毫愠怒或者失望。陈克这才说道:“正岚,你没事就好。上海的工作,成绩是主要的。革命么,总会有挫折。现在赶紧回去开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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