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十月初十,四川省保宁府南江县
县城东南二十里,米仓古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又继续向南,朝着巴州方向而去。
现在这个拐弯处,扎着一大片军营,绵延数里,截断了古道,也堵住了东边的谷口。
从谷口沿着小路向里走,大约五六里的样子,就来到光雾山脚下。
此时正值秋末冬初,阳光灿烂,天空蔚蓝,光雾山周围漫山红叶,五彩斑斓,正是山色最为壮丽的时节
但南江知县顾纯如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闲情雅致。
他只带了两个护卫,乘坐一顶小轿,一直跟着军队行动,此刻就住在这片军营里,纯粹是为了监军。
自从知道被土匪掳走的宝贝女儿顾灵兮不但没死,反而还嫁给土匪头子曾大成,并为其生下一子的消息之后,顾知县立刻便出离愤怒了。
顾灵兮是他们夫妇的掌上明珠不假,她被土匪掳走,让夫妇二人心如刀割,悲痛欲绝也不假,但他绝不能接受女儿为了保住性命,而委身于土匪头子,成为他的压寨夫人,并且为他生下一个小土匪的事实。
女儿这样的做法,不但毁了她自己的名声,更为可怕的是,此事一旦传扬开来,也必将断送顾纯如夫妇,以至于他们顾家整个家族的未来。
到了那时,根本就不是顾纯如能不能继续当知县的问题,而是究竟需要多少人以死谢罪,才能够勉强挽回一些影响,冲淡世人的口诛笔伐,给顾家留下一丝丝的颜面。
那样的结果,实在是难以想象,令人不寒而栗,无法承受。
顾纯如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其所有,还挪用了县里的秋赋,凑足一万五千两银子,然后立刻直奔巴州卫。
巴州卫指挥使罗义与顾纯如早就认识,但关系一般,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也就勉为其难,答应出兵剿匪。
这光雾山土匪,乃是南江县范围内最大的一股土匪势力,长期盘踞光雾山,打家劫舍,作恶多端,罗义早就想灭了他们。
其实之前他也做过几回尝试,但山路难行,这些土匪也过于悍勇,每每无功而返。
这次拗不过顾纯如的纠缠,罗义便亲率两千人马,兵发光雾山,决意一举攻克匪寨,彻底铲除这些祸害。
而顾纯如的请求非常明确,那就是攻破匪寨之后,不论男女老少,必须斩草除根,不留一个俘虏。
夕阳西照,顾纯如站在谷口道旁,看着一队巴州卫的兵卒,垂头丧气地抬着伤兵走出来,朝着伤兵营的方向去了。
巴州卫的两千人马,是半个月前在这里安营扎寨的,随后就对光雾山发起了进攻。
由于地势复杂,山路狭窄,无法进行大规模作战,所以每天罗义都是只派出三五百人前去攻山。
曾大成一伙儿在光雾山经营日久。他们充分利用地形上的优势,在绕来绕去的上山道路上,布置了九处关隘。
这些关隘,都是选在诸如“百尺崖”“一线天”“鹿回头”“虎跳峡”之类的险要处,易守难攻。
是以官兵进攻半个月,也只是攻破了土匪的第一道防线,双方目前正在第二处关隘厮杀。
顾纯如带着自己厨子做的一碗回锅肉和米饭,来到巴州卫指挥使罗义的帐篷。
罗义不到四十岁,是四川本地人,他个子不高,双眼大而灵活,显得极为机警。
此时,他正坐在帐篷门口的一个小马扎上,和两个手下说话。
虽然声音不大,但顾纯如还是能感觉他们似乎正在争吵什么,最起码是话不投机,因为他看见一个千户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满脸的怒容。
见顾纯如来了,那两个千户便径自走了,也没打招呼。
顾纯如把碗往小桌子上一放,笑道:
“罗大人,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
罗义也不客气,他伸手请顾纯如在对面坐了,然后端起碗,自顾自吃起来。
顾纯如也不见他怎么咀嚼,反正是油汪汪的一大碗肉饭很快就见了底。
罗义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用手背擦了擦嘴,赞道:
“香,味道巴适,
顾大人好福气。”
顾纯如很羡慕他的胃口,笑道:
“只要罗大人这次剿灭了山上的土匪,
顾某情愿天天给你送回锅肉吃。“
罗义找了根草棍儿,剔着牙,突然砸吧砸吧嘴,叹了口气:
“唉,顾大人呐,实不相瞒,
这场仗恐怕是打不下去了。“
听他竟然这么说,顾纯如一下子就懵了:
“罗大人,你这话何意?
剿匪才刚刚开始,你作为主帅,
如何说这样的丧气话?
出兵之时,咱可不是这么说的。“
罗义双手微抬,示意顾知县不要着急:
“顾大人,你也看见了,不是弟兄们不卖力,
实在是伤亡太重,这仗不好打啊。
半个月不到,八十多个弟兄死球了,
伤兵营也快盛不下了。
顾大人,你说说看,接下来还要怎么打?
你总不能让我巴州卫这两千弟兄全都死在这里吧?“
顾纯如身体发抖,快要被他气死了。
他好心让厨子做了回锅肉,送给罗义吃,本是想要激励他的斗志,鼓励兵卒们奋勇杀敌的。
可是没想到,这厮吃肉倒是利索,吃完就翻脸。
“罗大人,万万不可啊。
我知道这些天你们打得艰苦,
但是山上的土匪必定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这群乌合之众,决计坚持不了几天。
如若咱们此时撤兵,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之前的努力也便全白费了。“
罗义还是摇头叹气:
“唉,死伤太重,弟兄们不想打了,
我也为难啊。“
顾纯如脸都涨红了:
“可我,可我,
筹集了那么多银子……“
罗义无奈道: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再说啦,那一万多两银子,
恐怕连死伤弟兄的抚恤都不够。
如今阵亡八十多,受伤二百多,
顾兄不妨算算……“
顾纯如不答话,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他很清楚的知道,这次剿匪,对于他来说,就是一锤子买卖,绝不能让罗义这个无耻小人就这么溜了,否则,他顾纯如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走,气氛很是尴尬。
这时,有探马来报,说是北方十里,出现大队人马。
罗义立时站起:“大队人马?可是官军?”
探马拱手道:“不是官军。”
罗义问:“可是棒棒贼?“
探马拱手道:“不是棒棒贼。“
罗义问:“那是流贼?”
探马拱手道:“不像流贼。”
罗义问:“到底是什么人?”
探马拱手道:“属下不知。”
罗义问:“那他们有多少人?”
探马拱手道:“看不清楚。”
罗义道:“再探再报!”
“是!”
探马退下之后,罗义百思不得其解,这里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支军队呢?
是敌是友,就连哨探都分不清,真是奇哉怪也。
他只好下令全营戒备,等待进一步的消息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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