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本来是不打算与谢幼清有过多交集的,但与其让他一有机会就在自己和玄天承耳边喋喋不休,不如一句话堵住他的嘴。她没有完全透露自己的身份,点到为止,让他猜去吧。
屋子里,女人们已经亲如一家地聊了起来。叶臻看在眼里,微微舒了口气。她其实并不会安慰人,面对别人的眼泪和哭诉只觉得无所适从,眼下,她们已经不需要她了,那就最好了。
她一个人往外走去,屏蔽了周围所有人,专注地想自己的事。
回想过去的一个月,她只觉得如在梦中。太多她意料之外的人和事接踵而至,将她的脚步完全打乱。
最初她只是在梁王手中拿到了那截断指,所以把叶家案子的重心放在活尸上,可对于活尸她毫无头绪,大哥和三哥因为谷中出现的活尸去南疆查探也至今都没有带回什么消息。于是她转而去查陈家,的确是发现了第十三个位点的活尸,却卷入了更大的漩涡中。
尚未等她弄明白陈家与活尸和当年案件的关系,望川楼的意外发生,让她悲痛欲绝。寒轩的通信渠道也不能完全相信,她只好求助于无极阁。然而从这里开始,事情就已经不是她能够掌控的了。
准确来说,望川楼只是个舞台,叶家人则无知无觉地,在万众瞩目之中,领着十数无辜之人走向死亡的结局。望川楼竟牵扯了宁寿宫、知本堂和三清堂的三方博弈,而在秦国公下场、叶鹤林证言流出以及新科状元方榆奉旨前来的当天,朝中便开始吏治清查,让事情向朝政和派系斗争进一步发酵。
叶臻跟方榆设下计谋,让叶鹤林假死落在己方手中。本是故意走漏消息,想借此机会钓出幕后黑手,结果钓上来的鱼却完全偏离了他们的设想——叶臻至今都没有查到,那批杀人如麻的黑衣人是什么来路。而景春苑的爆炸,以及后来发生的卧龙山淮安王墓的事,就更加不在她预料之中,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匪夷所思。
那天在临川跟玄天承吵架后,她旁敲侧击地问了,再加上后来的调查,她终于大致了解了张烨和陈家的恩怨。这些了解到的信息虽然不一定全部真实,但足以让她理解为何最初魏平会刻意告诉她“往城南翠衣班”这句话——张烨想要借她和方榆的手揭露卧龙山的秘密,抑或是陈崇绪想要让他们与景春苑一起永远埋葬,真相究竟如何,则取决于魏平的立场。
而魏平的立场究竟是什么呢?随着玄天承杀死魏平,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永远无从得知,也不重要了。她只能告诉自己,就目前的局面来说,宁寿宫与女帝他们是统一战线的——玄天承杀魏平已经佐证了这一点。无论张烨在望川楼一案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最后都必须是无辜甚至正义的。也正是因此,没有任何强有力的证据能够直接指证陈崇绪才是幕后真凶,任何其他的证据一旦暴露出来,宁寿宫都无法全然摘干净。
方榆最后以“青城山弟子为报叶家之仇与望川楼勾结”结案,主犯魏平“烧死在府衙大火中”,那位不知名姓的青城山弟子溺死澧水之中,其余“从犯”全部落网。
叶臻不甘心,试图从青城山打开缺口,了解钺宁楚离仇的事情后,便决定用血灵草作为筹码,让青城山找出陈崇绪在背后捣鬼的证据。楚离仇和堇安的相认让她始料未及,但说开之后,青城山阴差阳错便成了她的助力。楚离仇说他会去跟钺宁说项,他不会服用血灵草,但也会撑着一口气活着,直到当年真相大白。叶臻于是和楚离仇达成合作,叶臻根据叶鹤林和陈家通信的内容,暗查陈家父子常去的场所和常见的人,楚离仇则潜回汝南,回溯当年兵祸和活尸的线索。
一月来几多波折,险象环生,但也算收获颇丰。她拿到了当年父亲留给小叔的无字书,扣住了叶鹤林,也找到了叶鹤林与陈家来往的书信。眼下只要弄清楚陈家和活尸的事,就能把当年的事情全部串联起来。
而光查明真相还是远远不够的。玄天承他们做的事,叶臻都看在眼里,陈崇绪和陈家的势力远远超过她当初的想象。她手中既有无极阁和寒轩的力量,能帮他们一点是一点。
叶臻快步回了官衙,随便弄了点吃食,还没开吃,留在蟒县接应夏鸿的影卫们却到了,领头的,正是多日不见的霍枫。她于是上街买了些熟食,又蒸了几十个馒头,等锅开的时候,霍枫撇嘴说:“属下还没来得及跟小姐说上话,就又被派去帮夏指挥使。可属下看夏指挥使压根就不用我们帮忙,倒是小姐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让人担心。”
叶臻笑,又疑惑道:“不用你们帮忙?怎么说?西川转运使呢?”
“西川转运使失踪了呗。”霍枫难得露出嘲讽的神色,又有些委屈地说道,“本来失踪就失踪嘛,指挥使却冲我们发脾气,说要不是我们捣乱,人是跑不了的。可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想问问指挥使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而且在邙山,我们和益州军一同作战,指挥使明明是认识我们的。”
叶臻又想起夏鸿看自己时奇怪的眼神。但她一时也没想明白,只说:“许是走了要犯,指挥使心里烦着。也怪我,让你们去人家地盘上管闲事。”顿了顿,啧了声,“代元熙跑了?这可麻烦了。”她揭开锅盖,馒头的香气飘来,几个影卫奔走许久,不由都直流口水。叶臻便也暂且不提这事,说道:“先吃饭吧。”
饭吃到一半上,却是又来了消息,派去接应君墨君识的影卫回来了一个报信,说是二人受了伤,此刻去了泗水百草堂。叶臻连忙放下筷子,嘱咐霍枫等人在渝川修整,便只身赶往泗水。
到了泗水已经入夜,叶臻直奔二楼厢房,刚拐到楼梯口就见君识端着水盆出来。她放轻了脚步,压低声音问:“四哥,你没事吧?大哥呢?”
“我没事,是大哥。”君识语调仍旧很平静,但眼尾发红,“挨了一掌,还非要给我推血过宫,我是好了,他不行了。”
叶臻一下子急了起来,君识摸了摸她的头,“别担心,你这百草堂什么药没有?退了烧就没事了。”
叶臻闷闷地“唔”了一声,便听到君墨中气十足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小七,你别听小四瞎说,你大哥我好着呢。就那个小娘养的,奈何不了我!”
她红着眼睛噗嗤一声笑出来,推开门进去,“一个两个的,都嘴硬。”见君墨撑着坐起来,连忙去扶了一把,又往他背后塞了个靠枕。因为都不是小孩了,也不能随便脱了他衣服看伤,只能把了把脉,见内伤确实不算特别严重,才总算放下心来。
“你坐。”君墨拍了拍床沿,“真没事!瞧你那眼睛兔子似的,多难看!我就让影卫去跟你说声,我们来百草堂住几天,他都跟你说什么了?急急忙忙就跑来,吃饭没有?”
“没呢。我刚让厨房去做了,等会儿我们一起吃。”叶臻在床边坐下来,却是低下了头,“大哥我错了。我不该不知天高地厚去跟踪陈崇绪,害得你跟四哥受伤。”
“倒头回见你认错态度如此良好。懂了,你吃软不吃硬。”君墨笑道,忍不住咳嗽两声,“记住教训了?再不许有下次。”
叶臻连忙端水,又见那水冷了,不由嘟囔,“四哥怎么给你喝冷水。”刚摸到小炉子上水壶的手柄,背后就忽然一阵冷风,君识冷漠的声音响起:“他就该,让他也长长记性,再敢不要命试试。”
“出息了啊小四。”君墨连连咳嗽,“你给我等着。”
“你先好了再说。”君识说着,从叶臻手上接过了水壶,兑了温水,递到君墨手里。
君墨喝了水,才觉得喉咙里那股子血腥味平复了些,不由道:“这陈崇绪的功力倒真厉害。不过,好像都不是他自己练的,他身上的灵压很不稳。”
叶臻连忙把卧龙山的事情跟他二人讲了。君墨蹙眉,“这事儿吧,你哥之前也跟我说了,我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我跟小四一起都不是他对手。”
“我哥?奥,我皇兄。大哥见过皇兄了?”叶臻反应过来,却更是糊涂,“那天也没来得及问,你们怎么会在那里的?你们去追陈崇绪,后来的事呢?”
“陈崇绪会气遁术,那几座山头又黑气环绕,我跟大哥都受了伤,没有再追。”君识说,“我跟大哥是在镇南关遇上的,大哥在二姐那喝茶,梁王也在。”
“什么喝茶?是阿然和梁王那边刚好也在查活尸的事,我本也是为这事去的南疆,正好跟他们交流一下。”君墨说,“镇北侯一早就跟梁王写信说起卧龙山尸兵的事,梁王走不开,我跟小四一合计,就打算过来看看。尸兵没见着,却听说了邙山的事,过去一看,还有个你在呢。”
“奥。”叶臻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又问,“哎,三哥不是和你一起去了南疆?三哥呢?”
“别提了,毫无头绪呢。”君墨叹了口气,“进南疆第一晚,我跟你三哥就在客栈遇到了刺客——那刺客不是冲我们来的,就是我们倒霉,刚好掺和进去了。那刺客应该是王子府来的?总之难缠得很。我一回头,你三哥就不见了。”
“就,不见了?”叶臻瞪圆了眼睛,“那你找他没?”一旁的君识虽没说话,但也很是惊讶。
“找了啊,城里城外找了三天,愣是连影子都没见着。”君墨说起这个也十分苦恼,“老三本事不在我之下,按理那刺客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就算真的一时走散了,也没道理不回客栈来。若说错开了,他也不该没看到我留在客栈的信啊。”
叶臻皱眉不语,又追问道:“那大哥是一个人去了南疆?查到什么了?皇兄皇嫂那边跟你说什么了?究竟是谁在操纵活尸,南疆人,还是白家人?这次闯进留仙谷的活尸是哪里来的?跟八年前的一样吗?”她越问语气越激动。
“你先别急,听我慢慢给你讲。”君墨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们原本所认识的活尸,是使用南疆流传千年的一种秘术制作的。所谓的‘尸毒’,指的就是含有这个术法的毒液。施术者通过把这个术法种在尸体或者活人身上,使他们逐渐失去自主意识。施术者可以控制单个或少数几个活尸的行为,但大多数的活尸,在没有施术者控制的情况下,会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啃咬周围的正常人,把尸毒传递出去。施展这种秘术需要极其强大的念力,施术者本身需要有很高深的修为,许多南疆人即便是自幼修炼术法,终其一生也无法掌握要领。”
“但这种活尸,只是行尸走肉,可以传播尸毒,身体素质却不会和正常人明显不同。闯进谷里的那个,不能用中阶灵术消灭不说,断肢也能成人。换句话说,他是个被力量凝结出来的东西,无所谓载体,只要力量在,就可以成形。要是力量够强,想让他是什么形状,就可以是什么形状,比如说你们在墓里遇到的人面骷髅。这种活尸不咬人,通过打斗的方式对他人造成伤害,他们种下的所谓尸毒,比如堇安身上的,实际上只是一种烈性毒药。要解决这种活尸,要么是纯暴力,比凝结活尸的力量强就行,但治标不治本;要么就是找到施术者,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所以,现在有两种活尸?有两批人?”叶臻喃喃道,“堇安说过,她爹变成活尸之后咬了她娘,那八年前的活尸,应该是第一种?”
她本是因为想不通为何五城兵马司会帮着陈梁打家里人、陈梁的兵怎么潜入京城、又怎么能够穿过层层护卫劫走皇太女,才把一切归结于活尸。可现在发现活尸跟她想象的有很大出入。第一种活尸只能传播尸毒不能造成大范围伤害,第二种活尸若是八年前就有,现在恐怕国家都没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根本没人提起活尸。是讳莫如深么?只怕是极少有人亲眼见到了活尸,而这些人中又大多已经死了。
而且,通过叶鹤林和陈家的信件,她已经不需要用活尸来解决前面的疑惑了。
现在看来,更大的可能是,八年前陈梁叛军只是小范围使用了活尸作为开路先锋,而活尸的使用,平叛过程中十数南疆间谍的落网,却坐实了叶家勾结南疆的罪名。
君墨说:“你皇兄他们年初在永州边境查到几个操纵活尸作乱的,长着汉人的脸,拿的也都是汉人的户籍和通关文牒,却有一半的南疆血统,都是南疆的间谍。他们招供说从前在陈梁麾下做事,专门替他对接南疆的一个术法世家——这个世家因为南疆派系斗争已经灭族了——后来落草为寇,半年前有人找到他们,给他们置办了身份,还传给他们功力,教给他们制作活尸的方法。他们回忆了半天,才拼凑出那个人的相貌,不过你皇兄说了,那五官一看就是假的,要找到那人,怕是大海捞针。”他看出叶臻更关心八年前的事,于是又说,“八年前的事,也问了他们很多次。他们应该不是死咬着不说,是真不知道。事情多半是那个已经灭族的世家做的。”
“又是断头线索。看来,现在只能抓着陈家这条线了。”叶臻捏了捏拳头,“永州能抓到南疆间谍,活尸也比以前更厉害了。也不知道陈崇绪是不是真的有几千人的尸兵,那个教间谍制作活尸的人是不是跟他有关系。若是真的,镇南关岂不是腹背受敌。”
“梁王他们心里是有数的。我到镇南关的时候,他刚和岭南都护府的秦将军一起,专门成立了临时流民户籍管理会,严格设卡审核身份文牒。便是广济苑收容的难民,也专门安排了军队管理。”君墨说,“南疆那边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连番攻城,还专门叫会汉话的人在阵前叫骂,显然是没安好心……你还不知道吧?襄阳侯和南疆大王子的人,月前通过一笔生意刚在永州境内会面。益州布政使和镇南关驻军总参谋,也有私下的文牒往来。这里头水深着呢。梁王他们能完全相信的,也就是从京城带去的五万白狼军,还有岭南都护府秦将军手下的人。不过他们沉得住气,只守城不应战,派了小队出城去护送关外汉民入关,遣使者往南疆境内交涉。”见叶臻沉思,又说:“这也是镇北侯跟梁王的默契了,西南和镇南关不能同时动。镇北侯这边既已先动手,镇南关便要暂且静默。”
“我明白。”叶臻说,她站起来,对着墙上贴的地图比划道,“可以是西南和南疆夹逼镇南关,也可以是镇北侯和梁王夹逼西南。这是一场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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