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转眼已至隆冬。
陈焕枝被打了一巴掌后倒是消停了一段时间,而陈最又再次被罚跪。
意料之中,他并不意外。
其实以他的修为,若是想走没有人能拦得住,但他笃定陈老爷子会为了他妥协,那天晚上的谈话已经让他试探出了祖父的底线。虽然这么做有些不孝,但祖父不会放弃一个堪称完美的继承人。
到底,现在是陈家更需要他。从前的努力都化作了如今谈判的资本。
至于青云宗的那些流言蜚语,只要他找到证据证明呦呦也是受害者且早已脱离合欢宗,所谓的谣言自会不攻而破。
而现在,他只需等,等手下传来消息。
祠堂里,陈最跪在蒲团上,身前支了个矮足漆案,案上有条不紊地堆着一摞已处理好的册子。
他握着毛笔,似是在认真办公,可仔细一看,那一方尺素上写的竟是一行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须臾,指间微顿,一滴笔墨晕开,散成花枝。
他,想他的呦呦了。
虽然隔两天就会回宗去一趟,可仍旧是想,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没见时便是期待,待见了又恐别离,合该腻在一起,朝暮与共,日夜厮磨,才可解半寸相思苦。
且说青云宗这边,陈最也派人去查了谣言起于何方,可最后的结果却只是个外门弟子出来顶包,他心知蹊跷,却不好对人用刑,只能着人暗中留意。
他本来还真想去拜访一下各大长老,提议一下加增宗门课业的事儿,但陈焕枝那晚将事情添油加醋地捅出来后,他便被绊在陈家几乎无法脱身。
他白日无空,只偶尔入夜后抱着鹿呦小憩一会便离开,宗内弟子连他影子也见不着,几个师弟亦知他如今境况艰窘,除了一些紧要的事,便极少去麻烦他。
但宗内的流言却越演越烈,似乎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一般,一开始大家还只在背后嘀咕讨论,到后来不知怎得就演变成了对鹿呦的声讨。
一群半大的少年,正是嫉恶如仇的年纪,又一直以身为第一仙门的弟子为荣,眼里便清傲地容不下一粒沙子。在他们非黑即白的世界里,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正邪不两立,善恶难共存。
可鹿呦这个邪门妖女不仅迷惑了他们最崇拜的大师兄,还大摇大摆地住在他们青云宗,这简直是无法无天,狂悖至极。
不少人自发组织起来,成群结队地跑到宁洮殿门口,叫嚷着让鹿呦滚出青云宗,还有人跑到各长老面前,大义凛然地质问,青云宗身为正派之首何以沦为妖邪之巢所?
各长老有心想处理吧,但陈最身份又不一般,不好直接越过他处理他的人,便只能将事情上报到沈淮序这里来。
沈淮序听得头痛欲裂,但他之前和自己的徒弟约法三章,答应了再给他一段时间处理事情,现在约定时间未过,自是不好食言。
在敷衍几次后,沈淮序索性直接闭了关,眼不经心不烦,且看他陈最最后能处理出个什么名堂,若是不行,他这个当师父的少不得要替徒弟清理清理心障。
这些低阶弟子闹的凶猛,高阶弟子们却只当笑话来看,活得越久越知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以他们的身份修为更是不屑与这群小萝卜头为伍。
什么邪门妖女?不就是情关难渡,美人难拒吗?
说实话,若他们是陈最,遇到这么个大美人,也不一定能把持得住。
宁洮殿里,鹿呦坐在秋千上,紧紧捂着耳朵,可难听的叫骂仍旧不断从墙外钻进来,声音太多太杂,令耳道都有些嗡鸣。
大门紧闭,这些弟子倒没敢真的硬闯进来,只隔三差五来一波人在院墙外对她进行声讨斥骂。
直到快到饭点的时候,这场单方面的口水战才终于结束,比起骂人,自然还是抢饭更重要。
殿内陡然清净下来,她放下僵硬的手指无力地靠在秋千架上,脸色微微发白,唇瓣咬得几无一丝血色。
过来送饭的弟子看到这一幕,也禁不住一叹:“鹿姑娘,要不还是把这事儿跟大师兄说一声吧?他们天天这么骂的也不是个办法啊。”
这弟子亦姓陈,算是陈家的一个远末旁支,他受陈最嘱托好好照顾这少女,却不想每日过来都看见她在挨骂。
长得美的人即使是失落颦眉也是我见犹怜的,容色苍白的少女轻轻摇了摇头,纤长羽睫微垂,声音低弱道:“他已经够辛苦了,我不想他再因为这些小事操心……”
小弟子看得一呆,只恨不得冲出去跟那些人大战三百回合。
谁说她是妖女的!这分明是仙女下凡!这些人是眼瞎了吗?
-
午饭过后,那些弟子又开始了。
鹿呦被吵得烦不胜烦,连睡个午觉都不安生。
她忍无可忍抓起一个石头往墙外砸去,“你们嘴这么臭,是涮过大粪吗?”
墙外静了静。
这还是她第一次回应。
众弟子没想到她居然还敢还口还手,短暂的寂静后便是更加疯狂的谩骂。
鹿呦翻了个白眼,准备去拿点东西把耳朵给堵上,墙外却突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大家别骂了,这些很可能都是误会,大师兄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大家都清楚,作为首席弟子他怎么可能会带一个邪门妖女回来呢?如果她真是妖女,宗主和长老们又怎会坐视不理呢?”
在一片讨伐声中,这唯一一个反驳的声音便显得尤为特别。
而且这声音听起来还有点耳熟。
鹿呦不由竖了竖耳朵。
人群又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便有弟子开口道:“沈师姐,你别不是也被这妖女给蒙骗了吧?”
原来是她。
鹿呦眼里闪过恍然。
“对啊,沈师姐,这妖女的通缉画像我们都看过了还能有假不成?”
“板上钉钉的事,能有什么误会?大师兄被蛊惑了,长老们说不定也被蛊惑了。”
“……”
外面,沈仲兰脸色窘迫,似是不知所措般,“我、我只是觉得如果真的是误会,那我们岂不是在冤枉一个无辜之人?她一个姑娘家遭受这般无妄之灾,该有多难受啊……”
“唉,沈师姐你就是太心善了,这里面可不是什么普通姑娘,而是合欢宗专勾人精魄的妖女啊!怎么骂她都不过分的!”
“就是就是,长老们老糊涂了,我们的眼睛可雪亮着呢。”
听到这话,沈仲兰差点没稳持住表情笑出声来,这群蠢货。
她压了一下嘴角道:“不管怎样,在事情未下定论之前,这样都是不对的,大家还是快散了吧。”
她是玄神长老的女儿,平常在弟子里便有些威望,与大家纷说了一会儿后,还真的有人听劝离开。
就这么一连两日,只要有弟子过来,沈仲兰便会从旁不轻不重地替鹿呦说两句话,虽然作用并不大,却引得鹿呦生了好奇心。
终于,这一天,趁弟子离开去干饭的时候,鹿呦爬上了墙头,眼眸亮亮地看着下面的女子,“你为何要帮我说话?”
杏花疏影,罗衣从风,美人柔桡嬛嬛,妩媚姌嫋。
沈仲兰仰着头,有瞬间的失神。
这般好看,怪不得陈最会被迷住。
她笑了笑:“大师兄是我的朋友,你是大师兄喜欢的人,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为朋友说两句话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朋友?”
少女愣愣地眨了眨眼:“我好像还没有交过什么朋友……”
她以前想跟崖底的那个怪人交个朋友,可人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
容貌端丽的女子微微勾笑,漆暗眼角划过一抹阴色,声音却柔和,“那以后,我们就是了。”
鹿呦算是第一次正经跟人交朋友,她也不知道正常朋友间是怎么相处的,只知道分享一些自己觉得新奇好看的小玩意儿,讲些自己觉得有趣的小故事。
但她拥有的大部分东西都是陈最送的,沈仲兰又怎会看不出来?可胸中再气愤,她面上也半点不显端倪。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沈仲兰介入的缘故,最近来骂她的弟子倒是真的少了很多。
鹿呦高兴的同时,对这个新朋友更多了几分喜欢。
晚上,睡眼朦胧中,感受到熟悉的身影靠了过来,她下意识伸手缠了过去,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胸口:“阿最……”
娇躯温软,他情难自禁地抱着她亲了又亲,从额头吻到眼睛,再从眼睛吻到嫩红的唇,辗转缠绵,极尽温柔,少女被吻地发颤,嘤咛一声睁开了迷蒙带雾的眼。
青年呼吸炙热,身体滚烫,清润眸子似含星火,他极力掐指缓了缓汹涌的欲望,才俯在她耳边轻柔笑道:“吵醒你了?”
少女此时却全然清醒了过来,她双手攀住他的肩颈,身体一转,反倒将他压在了身下,水润眸子忽生潋滟直勾勾地看着他,如兰气息吐在他的唇瓣、颈侧、耳廓,声音媚的似要掐出水,“阿最,我们双修吧……”
他呼吸一滞,只感觉一股热气从小腹升腾至颅顶,烧得半边身子都酥麻。
喉结轻滚,下颌紧绷,他却伸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声音低哑道:“呦呦,再等等,过两天我们就能成亲了……”
少女被他一扰,顿时没了兴致,从他身上翻了下来背过了身去,嘟囔道:“你这人好没意思,我为什么答应和你成亲,不就是为了和你双修吗?”
怎么她还生气了……
陈最无奈一笑,凑过去小声问:“只是为了双修?”
少女脸上还带着微红,闷闷道:“还有一点点喜欢……”
他揽着她的腰将她转过来,“一点点是多少?”
少女埋在他胸前,用手在他心口画了一个圈,“就这么一点点吧……”
他低眉一笑,吻了吻她的发,“那这么一点点确实有点少了,我的心可已经全在呦呦那里了,呦呦以后再多喜欢一点点好不好?”
少女脸色更红,娇嗔一声,“油嘴滑舌。”
陈最又抱着她温存软语说了些情话,才放她去睡觉,鹿呦却突然开了一句腔,“阿最,你那个沈师妹人真好。”
她打了个呵欠。
陈最眉头一皱:“她来找你麻烦了?”
鹿呦摇了摇头,“才没有呢,我都说人家是好人了,她是来跟我做朋友的,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朋友?”
陈最待要再细问,怀里的人已经困得阖起了双眼,他心里一软,轻轻将她放下,拉过被子替她盖上。
-
第二日,竟然罕见的没有人过来骂她,鹿呦一时间有些惊奇,直到沈仲兰过来找她玩,告诉她今日是其他宗门过来贺岁的日子,大家都出去参加宴会了,自然是没空来找她的麻烦。
鹿呦被她说的勾起了好奇心,“那阿最也会去吗?”
沈仲兰嘴角浮起淡淡弧度,“当然,这样大的日子,大师兄身为首席弟子自然要在现场的。”
少女抿了抿唇,“哦……”
沈仲兰问,“你想去吗?”
“想……”少女下意识点头,又缓缓摇头,“可是阿最说最近不太平,让我尽量待在殿里不要出去。”
“他们都忙着参加宴会呢,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还有你看看这是什么?”
沈仲兰笑着拿出了一张紫色的面纱,“这叫幻灵纱,可以遮掩容貌,只要戴上就不会有人认出你来。”
少女眼眸一亮,语气却还有些犹豫:“可是……”
沈仲兰继续劝诱道:“难道你不想看看你的阿最作为宗门首席弟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
就是这一句话,把鹿呦说心动了。
为了不露馅,沈仲兰还给她找来了一套宗门弟子服换上,粉粉的,布料也不如她先前穿的好,但少女穿上仍旧明媚的不可方物,沈仲兰给她系好腰带,笑道:“好了,我们走吧。”
鹿呦过来抱了抱她,“谢谢你阿兰,你真好。”
沈仲兰嘴角笑容一僵,眼底划过微不可见的嘲弄。
-
宴会举办在无极峰,今年来青云宗的只有三大宗门的人,比起三年前那场盛况空前的百年祭典,此次宴会气氛可以称得上是寡淡。
但鹿呦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她见什么都觉得新奇,见什么都觉得兴奋,一路走走停停,只恨不得多长两双眼睛。
临仙台,是青云宗最大的广场,位于无极峰山巅靠崖处,平常弟子们集训或者大型授课都在这里。而临仙台往下,紧挨着山壁的位置还建了个巨大无比的道场,形如倒扣的圆斗,呈阶梯式向下包围,是弟子平常切磋打斗之地。
因为宁洮殿本来就在无极峰,所以两个人并没有御剑,而是一路缓缓逛过去。
前方是高阶弟子的主场,而低阶弟子们却趁此机会在旁边的林间小道上支上个小摊儿,或卖或换一些修炼物资。
一眼望去,杂七杂八卖什么的都有,鹿呦甚至看到了卖话本和小人书的,再走两步还有卖人物画像的。
她停在了一个画摊前,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一幅画。
那画上男子玄衣墨发,俊美无铸,气质明明是清冷的,眉眼却生得绮丽,一双修长凤眸微微下瞥,映着清泠泠的神色,只如山巅白雪,凛然不可侵犯。
鹿呦越看越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此人。
卖画弟子见她看了半天,以为她是画中之人的小迷妹,比划出两个手指道:“喜欢这个?一口价,两百灵石,这画就归你了。”
鹿呦唰地一下瞪大眼睛:“两百灵石?你抢劫啊?”
卖画弟子不悦地“啧”了一声,“怎么说话呢?这可是我们青云宗四大仙尊之一的清月仙尊,是朝元榜排名第一的剑道魁首!他的画像卖两百灵石都是便宜你了好不好?居然还敢说我抢劫?你到处打听打听,谁家不卖个二百五啊,也就只有我才卖两百。”
他顿了顿,“你作为清月师尊的粉丝,不会连两百灵石都掏不出来吧?”
鹿呦赶紧移开目光,生害怕多看几眼就问她要灵石,“我不认识他,就只是看看……”
卖画弟子更惊奇,“不认识?清月师尊你都不认识?你哪个旮沓来的?”
鹿呦哪敢跟他多言,唯恐暴露了身份,只尴尬笑了笑,便准备抬步离开。
可一转身却发现沈仲兰的身影不见了。
心下忽地一慌,这还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只身在外面,而周围不少弟子昨天还来骂过她……
她面色一白,下意识想离开这里,可慌乱之间,又冷不丁地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不说,身上肌肉更是坚硬如铁般,直接将她撞地倒退两步摔在了地上。
“嘶!好疼!”
鹿呦捂了捂被撞的通红的鼻尖,眼泪都快流出来。
可刚刚捂上脸,才发现面纱被撞地歪在了一边,她顾不上疼痛,连忙将面纱一拢,低下头快速爬了起来。
“你没事吧?”
少年的声音刚刚响起,被他撞倒在地的人已经飞速地蹿到了前面。
他愣了愣,回想起刚刚看到的那少女的容貌,有些恍惚。
“薛玉宸,愣着干嘛呢?擂台赛快开始了!赶紧的!”
少年摸了摸头,露出个微憨的笑容,“好,我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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