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长峰靠近山腰位置,有一处小湖泊,如鸽子蛋般嵌在绿荫环绕的林木中。
旁边建了个小凉亭,四面通风,不远处还有个木做的大型水车在吱嘎吱嘎地转动,柔风拂过湖面,引得荷叶轻摇,也吹得亭内两个人影,衣袂微扬。
男子身姿修长,渊渟岳峙;女子娉婷婀娜,如惊鸿艳影。
两人看着极是般配。
湖泊对面,枝叶扶苏下,白衣胜雪的少年默默看着前方,垂于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
“大师兄找呦呦单独聊天?他们俩能聊什么?我记得他们俩好像不太熟吧。”
另一个蓝衫少年蹲在旁边青草地,嘴里咬着根狗尾巴草,束起的长发随着他歪头的动作垂在肩头,动作随意,表情却拧巴又疑惑。
云晨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声音低淡,“我怎么知道。”
乌林回头看他一眼,眉梢一挑,“你小子感觉有点不对劲啊?”
平常看着跟个木头桩子似的,除了对着呦呦能表情丰富点,其他时候都是一副面貌无波的样,可现在却能明显地看出他在不高兴。
当然,乌林自己也不是很高兴就对了。
在他看来,所有接近他妹妹的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没有一个例外。
但因为之前做的那个梦,他自己心里也有点心虚。
云晨淡瞥他一眼,“你不回器峰吗?”
云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回宗之后,他感觉自己对她的占有欲就愈发强烈,甚至对着乌林这个她名义上的兄长都不再像以前一样无谓,总觉得谁都要来跟他抢人似的。
偶尔还会生出,如果她身边只有自己,只看得到自己,身和心都只属于自己的阴暗想法。
云晨知道这样不对,但这些想法出现的突兀,去的也突兀,转瞬即逝,抓不住,也不受他控制。
就譬如此刻,看到她和大师兄站在一起,他心里就不舒坦极了,但面上还要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乌林将狗尾巴草拿下,顺手掏了掏耳朵,“今日我休沐,不用急着回峰,我要等呦呦一起去吃晚飧。”
云晨轻‘哦’一声,不再搭话。
凉亭内。
鹿呦看着眼前的青年,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站地离他远了些,才声音冷淡道:“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吧,快些说完,我还要回去巩固修为。”
陈最看着她刻意疏远的动作和表情,只觉得心像是被人生生一扯,痛地发涩。
“呦呦……”
他目光定在她脸上,眼眶微微泛红,黑润如玉的眸子似点了稀疏破碎的光,泛起淡淡水泽。
心里想说的话太多,一时竟像是卡在喉咙里的刀片,带来难言的不适和刺痛。
他停顿片刻,艰难开口,声音微颤,“我……可以抱抱你吗?”
鹿呦看着他这模样,心里也涌起说不出来的滋味,过往的记忆如银幕快速划过脑海,她倏然别过头,掩下微红的眼,“不可以,你要说什么就快说吧。”
鹿呦本是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牵扯,可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也免得他老往舆长峰跑,搞得彼此都不安生。
陈最滚了滚哽涩的喉咙,阖下眼睫敛起眸中快要汹涌而出的湿意,勾起一抹如同以前般温润的笑意,“不急,你来这边,我们坐下慢慢聊好不好?”
他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又很快放开。
鹿呦沉默了下,坐在了亭内的石桌前。
陈最见她坐下,才跟着一块儿坐在对面。
他手心一拂,桌上顷刻多了一只缠枝薄胎玉壶,他不急不缓地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动作是刻进骨子里的雅,“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喝金枝月的,现在还喜欢吗?”
金枝月是一种名贵的红茶,色泽艳丽,香气蜜浓,滋味甘美,鹿呦以前确实偏爱这个味道,时不时就泡上一杯。
但自重生后,她就没再喝过了。
她摇了摇头,“已不喜欢了。”
陈最递茶的手一顿,眸光微黯,有些尴尬地将茶放在了桌上,“好,不喜欢,那我们就不喝。”
他又把目光轻轻凝在她脸上,炽热而浓烈的情愫几乎爬满了眉梢眼角,缓缓开口,声音温柔却沙哑,“你还好吗?自上次一别后……”
他说话带着丝小心翼翼,明明曾是最亲密的人,此刻却全然像是刚认识的陌生人般。
鹿呦回的也淡,“挺好的。”
他静静看她良久,忽然垂下头,一滴泪蓦地划过眼角,情绪有些难以控制,长睫下的眸已红透,唇瓣微颤,“呦呦,我想你了,好想,好想……”
声音喑哑,低不可闻,攥着茶杯的指骨用力地泛白。
鹿呦别过目光,看向湖泊里不停转动的水车,“你刚刚想起来,可能是有点后遗症,没关系的,过一段时间,自然就能忘了。”
他勾起苦涩的笑,“你觉得,那么容易忘吗?”
鹿呦垂了下眼又很快抬起,口气无谓,“只要想忘,自然是能忘的。”
陈最倏地抬眸,“可我不想!”
他顿了下,泛红的眸子蕴着无尽心痛,“鹿呦,你未免把我对你的感情看得太轻了!”
鹿呦转过头看他,眸光微颤,“难道不是吗?”
“不是!”他再也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声音,几乎是低喝出来,“我曾经说过,非你不娶,哪怕到现在也未曾改变!”
鹿呦看着他,嘴角勾起微讽弧度,“那你前世和沈仲兰传出的婚约又算什么呢?”
前世,在她成为云义宠姬后不久,就听到下面的人讨论着陈沈两家将要缔结良缘的消息,本就死得不能再死的心,算是彻底淹沉在了谷底。
陈最声音更哑,“我那个时候根本就不在来安城里!所谓的婚约是家里为了稳住沈家人不得已做下的决定,连我自己都不知晓此事……”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滑动,“呦呦,我不曾背叛过你,在我回来后,我便将这婚约取消了。我知道你对我有诸多误会,也不愿听我解释,可是……我真的,从未对你有过任何异心。”
见鹿呦未说话,他又颤声跟了句,“你信我吗?”
“信你……”鹿呦无声轻笑了下,“你怎么好意思说这句话?我最信你的时候,是你亲手打碎了我所有的希望,把我捻落进尘埃,可你现在居然问我……信不信你?哈,别开玩笑了,我又不是有病。”
乌黑色的眸子里不知何时聚满了泪光,她仰了仰头,使劲眨了眨眼睛,将汹涌泪意生忍下去。
她忍住了,陈最却没能忍住,泪划过绷紧的下颌,他嘴唇泛白,“那天晚上……真相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关于我父亲的事吗?”
他敛了下眸光,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太狼狈,声音却透着浓哑鼻音,“我找到了医治他的办法,但需要两味药材,我当初去平仙城就是为了其中一味药材,而另一味……恰好沈家有,她当时提到了那味药,我才留了下来与她说了几句话,但我没想到她后来会……也没想到刚好被你撞见,然后生了误会。待我想去找你的时候,家中又传来父亲病重的噩耗……呦呦,我知道此事是我对你不起,可我当时,别无选择……”
他赤红着双目,微抬眼睫,好看的眸子里布满了浓郁的化不开的忧伤,轻咬的唇,甚至有些委屈,“我根本就不喜欢她,一点也不喜欢……”
“我若是想跟她有什么,又何必等到认识你后?”他忍不住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微微用力,“呦呦,你该知道,我除了你,从未喜欢过任何人……”
他眼神真挚,带着泪光,温润的脸上染着无力的白,像覆了薄雪的玉瓷。
“你的意思是,”鹿呦恍然抬眸,浓密眼睫下微现迷离,“在我转身离开之后,你也离开了青云宗……那我那晚看到的人又是谁呢……”
其实鹿呦也曾有过怀疑,当时看到的人不是陈最,毕竟前后反差太大。但当时受过的伤太过刻骨,令她一想到此事就打从心眼里抗拒,甚至生理反胃,所以她一直刻意不去回想,也刻意避开陈最。
她回避着,可从内心来讲,看到他差点被云义杀了,她又做不到视若无睹,所以她才会站出来,拼着惹怒云义,也要救下他。
只是她没想到,救下他的结果换来的是云义彻底的失控……
鹿呦垂下眼眸,睫羽轻颤,乌黑色的瞳仁浸染出清滢滢的水渍。
她在感情里向来是个鼠辈,受了伤就会缩进壳子里自己舔舐伤口,等伤好的差不多了,才又敢探出头,向往一下外面的世界,却又不敢再轻易出来了。
经过这么多年,陈最带给她的伤痛已在时间的治愈下慢慢淡化,现在平静下来看待此事,仔细思忖,却又有别的感悟。
果然,当时看到的人不是他么……
可即便如此,他与她,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回不去了。
“你那晚看到了什么?”陈最仔细看她神色,心微微提起。
鹿呦静了一瞬,缓缓抬头,眸光复杂,“你知道那晚我经历了什么吗?”
陈最瞳孔一颤,眸光闪过难言的痛,声音低哑,“知道……焕枝和宗内弟子对你做的事……我……对不起。”
他再说不下去。
他原以为她只是因为误会了他和沈仲兰才会离开,可后来调查的结果却令他不敢想象,她来找他之前到底受过什么样的折辱。
她当时该是有多绝望,心心念念来找他,却看到了他跟别的女子抱在一起。
每每想到那个画面,陈最都觉得自己的心,痛地难以忍受。
而他,当时还丢下了她一个人不管,独自回了陈家。
说他罪该万死也不为过。
所以,他一直觉得,她恨他是应该的。
“不是这个,”鹿呦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原来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你出宗后遇到了危险,是云……是云义救了你,”
陈最喉头发哽,眼眶更是酸涩的不成样子,他将头埋地很低,声音哑地像是被人撕扯过,“我派了很多人去找你,可是都没有找到,我在稳住父亲的病情后,也去找了你好久,可是……也没有找到……”
鹿呦默默看他,声音也带了一丝颤意,“那你知道,我其实在那一晚回去找过你吗?”
陈最倏然抬头,怔住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云义是救了我,却不是在宗外。”
眼眸又开始止不住地泛红,鹿呦闭了闭眼,缓缓开口,“那天晚上,我刚刚出宗不久,就被人找到,一直追杀……后来我拼尽全力逃回了青云宗,想求你救我……可是、可是……”
她有些说不下去,缓了好几下,才把话说完整,“可是,你却关了门,不论我怎么哭求,都没有理会我……”
“那不是我,呦呦!”陈最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指尖微微颤抖着攥住她手腕,“我不知道……我……”
他不知该说什么,心痛地像是在被钝刀一刀一刀切割。
鹿呦眸光泛起哀伤,语气却轻柔了下来,“我知道,可是……当时在我眼里所看到的就是如此,还有……我后来被人一脚踹下了阶梯,看到的也仍是、”
她哽住,秀眉微拧,泪便不受控制地滚出了眼眶,“也仍是你的脸……所以,我恨你,恨了好久好久。”
陈最神色空了一瞬,直直地看着她,恍惚又无措,只喃喃地重复,“我没有,我不会……”
鹿呦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勾起一抹勉强又释怀的笑,“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我不再恨你了,谢谢你以前陪我那么久。”
她站起了身,“嗯,既然误会解开了,那就祝你……以后越来越好,修为越来越高,日子也越过越红火,人呢也越来越帅。好啦,说完了,我走啦。”
她转过身,正欲离去,纤细的腰肢却猝然被人从背后拥揽进怀,他将下巴抵在她肩背,手臂紧紧环绕在她腰腹,声音痴哑,“既然不再恨了……那、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呦呦,这次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鹿呦沉默下来,感受着身后男子传来的微颤的呼吸声,她闭着眼沉叹一声,声含悲戚,“阿最,有些东西错过就是错过了,你不能期望一捧冬天的雪存留在夏天再融化。”
他怔了片刻,浑身都泛起战栗,双臂拥地更紧,牙关紧咬着泄出一声轻音,“不。”
极不稳的声线,带着偏执,“呦呦,别丢下我,求你……”
鹿呦又是一叹,正要强行挣脱他的怀抱,一柄银剑却蓦地横斜过来,架在了陈最的脖子上。
白衣俊朗的少年脸面寒霜,声冷如刃“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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