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真的没有带走景泰蓝。
这让太史阑和景泰蓝都十分诧异,原以为就算章凝同意,大司马大司空也绝对不会同意,太史阑太知道他们那逻辑了——国不可一日无君。
“暂时。”席哲满面严肃给她说,“陛下还是要回京的,不过我们们商量了,还要稍作安排,再以最合适的方式迎他回去,人给你留下,安全问题我们们负责,你不能拒绝。”
太史阑表示十分合作,还要怎样?皇帝都送她继续玩了。
不过她也在三公的眉宇间看见忧色,很明显,三公现在的心态,和当初容楚发现景泰蓝时的心态一样——为什么宗政太后要隐瞒?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皇帝一日不回,她一日不说,然后最后怎么办?
联想到她肚子里那孩子,所有人都觉得冷飕飕的——不会吧?她不会打的那个主意吧?同样是亲儿,怎么能这么厚此薄彼?
太史阑听说三公其实为此也发生ji烈的争论,席哲认为,正因为太后可能心思不纯,所以更要早早将陛下送回,对太后也是一个警告,他们这批老臣知道了这种情况,也好早早做些准备,扶持陛下,陛下最近又很有出息,必然能早早令太后还政,那么南齐也就免了女主祸国的风险了。
章凝和宋山昊却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太后的打算目前他们不确定,就等着瞧好了,太后心思未定,陛下年纪太小,这么送回宫,三公又无权在宫中保护,怎么放心得下?不如将错就错,再等等。反正需要费心遮掩陛下下落的人又不是他们,他们只要装傻便好。
章凝还提出一个坚决的论点——太史阑教得很好!胜过宫中那些迂腐的只会读死书的大儒,陛下趁着这难得的机会,亲眼见见民生疾苦,历练底层生活,将来有利无害!
二比一,席哲落败,结果是三公拨来了大批亲信护卫保护景泰蓝,顺手还赠了太史阑一批。
同时三公联名朝中诸清流,为太史阑请功,章凝胆大敢言,表示太史阑正直敢为,勇掀贪腐大案,应当越级提拔,建议升为西凌按察使。
这是比昭阳府尹还要高一级的地方监督部门首脑,受西凌总督府管辖,不受昭阳府管辖,老章认为太史阑刚正不阿,很适合这个位置。
不过他这个建议被驳了,上头驳回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太史阑新入官场,虽有功劳,但也不应升迁过速,应该留作进步余地。不过朝中呼声过高,宗政太后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于是太史阑“代府尹”那个“代”字提前去掉,正式成为昭阳府尹。
这升迁速度也很了不得,一时间各处恭贺,贺礼不绝,太史阑收礼收得手软,数数自己家产竟然已经很可观,果然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看来当当官儿就什么都有了,生意什么的也不用做了。
三公心悬康王贪贿案的后续,又不放心朝中的事,把安全问题和后续问题对她和景泰蓝交代又交代,也便启程了。
启程那天,太史阑和容楚秘密相送,章凝已经走出了几步,忽然又大步回来,对容楚招招手,道:“国公你来,老夫有话对你说。”
容楚依言走过去,笑道:“大司空可是不放心……”
“砰。”章凝的拳头狠狠地招呼到他漂亮的脸上。
这下国公爷的额头上当真淤青了,还多了一个精彩的大黑眼圈。
容楚按着眼睛,先是惊诧,随即眉毛一扬,笑了。
笑得有点无奈。
“容楚!”不管众人惊诧,章凝捋袖子挥臂大骂,“早就想给你一下了,再不给你一拳老夫这闷气可得生到丽京。你说你有脸见我么?之前那么多次问你,陛下到底在不在宫中,到底得没得天花,是不是情形有点不对,你每次都糊弄老夫,老夫心里不安,这几个月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你瞧着老夫脸色憔悴,还能笑嘻嘻地说‘陛下安好,正在宫中。’!你对得起我吗你!”
宋山昊和席哲本来十分惊愕,想上来劝架,听见章凝骂人,顿觉同仇敌忾,连连点头,看那神情,似乎也想顺手给容楚来两下。
三公早就觉得陛下那一场“天花”来得离奇,奈何无法进宫,把希望寄托在消息向来最灵通的容楚身上,谁知道这厮无良,硬生生把他们骗到如今。
“你对得起我吗你!”老章还在挥舞着他的瘦拳头,蓦然一个人走上来,撩起袍子,啪地一脚踢在他胫骨上。
章凝愕然回头——居然有人敢打他?
一回头就看见冷冷抱胸的太史阑。
“太史阑,我揍容楚,干你何事!”
“不干。不过他有不泄密的自由,你有揍他的自由。”太史阑指指自己鼻子,“所以,我也有揍你的自由。”
老章瞧瞧她的拳头,立即识相地退后一步,冷哼一声,衣袖一甩,上车走人。
容楚黑着眼圈,微笑相送,心情极好,拍老章肩膀,“多谢大司空,多谢多谢!”
章凝瞅瞅这家伙挂着黑眼圈笑得淫荡满足模样,再看看太史阑一脸“打老娘的人老娘叫你做不成人”的狞狠,唰一下把容楚一推。
“离我远点!”
“男人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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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三公回城的路上,变成了太史阑傲娇,容楚赔小心。
“太史……我眼睛好痛。”
太史阑不理。
“太史,景泰蓝暂时不走,你欢喜不?”
太史阑不理,景泰蓝转头对公公露出甜蜜笑容——多亏公公好枪手,帮他做了那道历史分析题。
太史阑一瞧就晓得这两只在玩什么把戏,肯定是私下交易了,景泰蓝那个答案,分析得恰到好处,又让人惊讶也不至于完全不可置信,一看就知道是某个大奸的手笔。
她把景泰蓝抱到自己前面,不让他和容楚坐一起——尽学着偷奸耍滑。
“太史,康王案咱们还得继续努力,找到北严那个推官,北严给突袭,这个谜一定要破。”
太史阑不理——废话。
“太史。”容楚也不生气,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皱眉瞧着,道,“看样子你是不打算理我了,那么我还有要事,我先走了。”
太史阑不理——欲擒故纵。
“十三。”容楚转头吩咐赵十三,“行李都备齐了?”
“都带出来了。”赵十三拍拍好几个大包袱。
太史阑不理——永远这么骚包,到哪去每天都要换衣服,骚包!
“秋凉了,云合城又在西凌北边,衣服要多备点,万一时间耽搁得久,还得备点大毛衣服。”容楚又道。
太史阑听着——他去云合城干嘛?按说他逃旨逃到这里来,接下来应该老老实实准备接旨,去南境视察,怎么又跑到北地去?
“东昌城还要不要去呢?”容楚似乎在自言自语,“算了,他们自己都放弃了,我还管他们做什么?”
太史阑霍然回头。
“东昌城?”她立即道,“二五营怎么了?”
容楚笑了。
奸计得逞正中下怀的笑。
不过他可不敢卖关子,太史阑可不是一个你卖关子她会乖乖求饶撒娇的人,保不准她拍马便走,直接回东昌了。
“二五营总院上书,称今年因为北严城破,历练学生没能得到好好的训练,不适宜参加今年的天授大比初选,请求免选。”
“免选?”
“就是不参加,下一年再参加。”容楚解释,“地方光武营可以申请不参加天授大比,但是会失去全年考核资格,而且会取消当年学生们的任何勋赏,直接定级为全年光武营最末一等。所以一般情况下,地方光武营不会作此申请。”
“那怎么可以!”太史阑脸色一冷,“沈梅花她们今年在北严已经得到勋赏,怎么能不战而败,将他们的努力白费?”
“事情比这还糟糕。”容楚用文书拍打着手心,淡淡道,“二五营总院,是想逃过今年大比,以免一败涂地,直接被除名。因为如果不参加大比,年底定级虽然最末,但会到下一年才会决定是否裁撤二五营,那多少还会留下喘息的空间,还能想想办法。只是他的计划虽好虽稳妥,却不知道朝廷最近想要裁撤二五营的心思,比什么时候都急切。”说着他瞄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面无表情——某个女人想裁撤二五营,归根到底是因为她吧?这么说起来倒是她连累二五营了。
“他这个申请报上去,西凌这边倒是批了,然而一路上呈朝廷,太后震怒,说这等空耗国家粮食的地方光武营,要它何用?着令立即裁撤,所有学生返乡。行文已经下到西凌总督府。”
太史阑冷冷扯了扯嘴角,“她能做点让我瞧得起的事吗?”
“我倒觉得她最近性子改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容楚若有所思,“她从小看似宽容,实则狭隘,她看中的东西必然要得到,她不喜欢的东西必然不允许出现在她面前。她小时候,有阵子城中流行粉色带绒毛的头花,她也买了许多,但那种头花不太适合她,看上去戴着很傻,她便不戴,不仅自己不戴,还不允许姐姐戴,不仅不允许姐姐戴,还不许所有来她家作客的小姐们戴,家里人都宠她,姐姐也便不戴了,但外客怎么好叫人家不戴?她就邀小姐们去赏花,命家中护卫偷偷藏在树上,然后突然跳下来,小姐们惊呼,四散奔逃,头花或者掉了或者弄脏,她就开心了。”
太史阑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觉得果然是天生后宫变态女典范。
“那一次有姑娘跑得慌不择路,撕坏裙子露出肌肤,最后不得不草草嫁人的。”容楚挑挑眉毛,眼神露出淡淡厌恶。
“她的事你倒记得清楚。”太史阑语气也淡淡的。
一张喜笑生花的脸立即凑过来,“啊,太史阑,你这是在吃醋吗?”
“别侮辱我。”太史阑推开他的脸。
“说这个例子,只是告诉你,她变了。”容楚跟上来,“小时候她只是任性,娇纵,自私,不顾一切。但经过那几年后宫挣扎,她已经多了城府和心机,耐性被打磨得出奇的好。从你我的事情上,她已经忍耐了很多,我不知道她会忍耐到什么时候,或者在等什么契机——宗政惠,她的忍,一定有目的。”
“你觉得她想做什么?”太史阑转头看他。
“权力掌握在她手里,她在玩游戏。”容楚道,“她很自信,她发觉了你的能力,发现扼杀不成后,她就想利用你,利用完了之后,再杀了你。”
“想得很美。”
“她掌握这天下权力,自然觉得她有把握随时终结你。她会给你小小压力,让你每一步上升比别人艰难,但也会给你机会,让你还是能一步步挣扎着上去,而她等在云端,冷眼看你无比艰难地向上爬,爬到你所能到达的顶峰,然后,推下你。”容楚一笑,“那时候,才是最痛快的胜利,才能找到高位者掌握一切,君临天下的感觉。她才能更有力地,巩固自己的威权。”
太史阑默然,觉得从宗政惠目前的举动来看,还真有可能是这种心态。
她一直没想明白,宗政惠到底打算怎么做,看得出这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她为什么能忍受这一切,并且还在给她机会?聪明人应该立即杀了她才对。
原来如此。
这是属于女人的独特心理,夹在着不甘和妒恨。难为这样的心理,居然也被容楚这个大男人洞彻。
“太史,这不是坏事,让她麻痹也好。她敢于放你纵马驰骋,你就好好放开自己,无论如何,她想杀你会越来越难,三公很欣赏你,会一力保护你。你要做的,只是在她完全反应过来之前,让自己更强便好。”
太史阑点点头,忽然偏头看他的眼睛,“怎么样,还痛吗?”
国公爷立即捂住眼睛,“痛!说了这么多话更痛了!”
景泰蓝四十五度鄙视角瞟着他——公公,嘴说了那么多话,眼睛会痛?
“哦,昨儿你不是说撞伤了?我给你拿了药来,正好现在用上。”太史阑从怀中掏出一个带喷头的药水瓶子。
容楚一看就怔了怔,“这是什么材质?”
“塑料。”
“素料?”容楚瞟着那瓶子,黑色的,没光泽,摸上去硬硬的,但似乎又软,他看见太史阑一捏那瓶子就扁了。而且上头还有一个扁扁的东西,似乎可以按下去。
好神奇。
“我们们那里特制的药水。”太史阑道,“外头没得卖,很好用,就是气味大了点,用了以后六个时辰不要沾水。”她对容楚招招手,“来,我给你敷药。”
容楚受宠若惊——太史大人亲手要给他敷药!二话不说就下了马,两人坐到一边的石头上,太史阑摸摸景泰蓝头顶,低声道,“等下你不要笑,每坚持一时辰,赏你一颗松子糖。”
景泰蓝立即转过身——他晓得麻麻既然这么说,等下必然要笑的,想吃糖的唯一办法就是别看。
“再想办法让赵十三别笑。”太史阑道,“赏两颗。”
景泰蓝伸手召过赵十三,道,“十三叔叔,和你商量件事儿。”
“小祖宗您尽管说,别用商量两个字。”
“等下你要是不笑的话,”景泰蓝一本正经地道,“以后我会给公公家多一个世袭的职位。”
“好的好的!没问题!谢主隆恩!”
两颗糖顺利换世袭职位一个。
……
“坐过来一点。”太史阑道。
容楚从善如流,不仅坐了过来,还伸手搂住了她的腰,道,“这样稳一些。”
太史阑好像也没什么意见,抱过他的脸,道,“闭上眼,小心药水进到眼睛里。”
容楚当然闭眼,心中暖意无限——太史贴心起来,真是要软煞人啊……
耳边听得“噗哧噗哧”两声,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这药味果然难闻,不过极其清凉,容楚现在就是太史阑给他涂毒药也心花怒放,哪里在乎这点气味,赞道,“好药!舒服!”
“嗯。一般人我不舍得给他用。”
“多涂点。”容楚顿时要求更加不一般的待遇。
“右边要不要也涂上?”太史阑问,“以免左边淤青扩散过去。”
“好。不过你这药水想必珍贵,是不是给自己多留点?”
“没关系,你也很重要的。”
……
景泰蓝颤了颤。
赵十三抖了抖。
容楚眼神荡漾得快要出水。
此刻心中无限感激章凝——不是他老人家这一拳,哪里能听到太史阑这么多情话!
“你在我心里更重要……”他正要投桃报李,诉诉衷情,太史阑忽地站起来,“好了。”
回头对他一笑,“觉得怎样,不痛了吧?”
“嗯。”容楚望着她的笑容,哪里记得什么药水的事。
景泰蓝背对他蹲着,缓慢地回头,眼角一瞄,迅速转回去。
他怕多看一眼就会笑出来,松子糖就没戏了。
赵十三咬着根草根,懵懵懂懂回头,一眼之下,险些把草根喷出来,幸亏景泰蓝眼疾手快,把草根给他塞了回去。
“世袭职位……世袭职位……”景泰蓝小声提醒赵十三。
赵十三咬牙,以坚强的意志和狂笑的冲动做斗争,拼命在心中警告自己——世袭职位!世袭职位!
爱情诚可贵,面子价更高。
若为世袭故,两者皆可抛!
……
“我现在有官身在身,可以回东昌或者去云合城么?”太史阑已经一本正经地问容楚正事儿。
景泰蓝和赵十三万分佩服太史阑的天生定力,或者那叫天生面瘫,硬是能一眨不眨盯着容楚的脸,丝毫不露出怪异神情。
正是因为她太强大,容楚才没有怀疑,虽然他觉得眼睛周围紧绷绷的,似乎有点不对劲,不过太史阑神色如常,又开始问正事,他也没多想。
“你还是二五营的学生,天授之比这样的大事,是可以暂时向西凌总督府告假的。”
两人上马,边走边行,赵十三抱着景泰蓝垂头跟在他们背后,其余护卫们离得更远,太史阑不喜欢出门屁股后面跟一大堆人,她喜欢将护卫分散,前后左右,隔一段距离安排一批。
所以现在周围没有护卫围观容楚。
所以容楚浑然不知。
所以回城的路上他便被众人围观了。
一个牧童对面过来,骑在牛上,傻傻地看着容楚,嘴里的草芥儿粘着口水掉了都不知道,一直骑过去了,才霍然回头,“啊……鬼啊……”
一个挑担的货郎,一抬头看见容楚,唰一下丢掉了担子逃之夭夭。
“救命——”
一大群小孩涌了出来,跟在两人马后砸石头。
“蓝眼睛!”
“打妖怪!”
……
赵十三和景泰蓝抱头——狂笑。
容楚停马,对身后看看,再对太史阑瞧瞧。
太史阑诚恳地冲他点头。
容楚一把捧过她的脸,就着她瞳孔,瞧了瞧自己的眼睛。
一边一个,深蓝的眼圈。
脸是雪白的,头发是乌黑的,嘴唇是红的,这些都是很美的,加上一堆深蓝眼圈,瞬间加倍惊悚的。
容楚默默地叹口气。
默默地擦了擦眼睛。
默默地把擦下来的一手蓝色药水,顺手揩在太史阑脸上。
默默地点了她的穴道。
默默地把她拽到自己马上,墩在自己面前。
默默地不洗脸。
默默地一路进城门。
然后瞬间城门前轰动了。
百姓围观了。
然后迎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容楚在蓝脸太史阑背后探出他无辜的蓝眼睛,对众人唏嘘道,“诸位,夫人得罪不得呀,河东狮吼真心受不住,你们瞧我眼睛被打的……”说完掩面而去。
……
当晚就有新版段子在茶楼酒肆流传了。
“新任府尹河东狮吼,因妒生恨重拳伤夫。”
昭阳城的女府尹大人,瞬间红了。
……
太史阑和容楚的黑心斗,看似又打了个平手,其实最后的受害者还是太史阑。
最起码她比容楚红,已经得了个新绰号,“太狮”。
太史阑认为,这不是她不够强,而是限于社会人文环境大风气。这封建社会,女人总是比较吃亏的那个。
此刻她已经在奔往东昌的路上。
二五营的存在与否,她并不关心,但她的朋友们都在那里。
他们当初浴血奋战才得了那些功勋,如今竟然要被一笔抹杀,一旦遣散回乡,很难想象他们会遭受什么,尤其花寻欢他们还因为她,和品流子弟势不两立,一旦二五营解散,他们失去进身之阶,那些品流子弟却还可以仗着老子的势,到时候花寻欢他们难免吃亏。
当初北严城破,他们赶来和她同生共死,此刻二五营即将解散,她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听说司空昱已经先一步去了云合城。今年的天授大比就在云合。每年各处行省先自己选拔,然后抽签定下和东堂初战的地点,今年抽到了极东行省的云合。
这次天授大比,东堂南齐两边都很紧张,尤其南齐,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赢,因为南齐已经接连输了两年,按照当初两国之前的约定,如果有哪个国家连输三次,就要开放一处口岸,允许自由通商,并给予对方最惠政策。
这点本来也没什么,通商是互惠互利的事,但问题关键在于,通商口岸由对方指定,而东堂一直觊觎着南齐东南行省的静海城,此处和东堂只隔一处不宽的海峡,向来私下来往密切,海上海盗以及扮成海盗的东堂势力横行,而南齐多年海事废弛,不如东堂海军势力强大,一旦东堂获胜,必然要求开放静海城,静海城一开放,只怕瞬间就是东堂的了,南齐的南门户也将不保,后果深重,让人不敢想象。
为此,南齐朝廷早早下了文,表示只要在天授大比之中立功者,就地升一级授官;在天授大比之中起决定性作用,使战局获胜者,可连升两级,并赏世袭爵位。
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南齐,已经急了。
情况却不是太乐观,东堂队伍有两支,一支是司空昱这支,目前为止并没有参战,尤其带头的世子爷,忙着在昭阳城追太史阑;另一支却一直转战南齐,南齐各地选拔精英,他们不能进去观看,就在外面等着,南齐选出人来,他们就去挑战。
据说挑战十场,七胜三败。其中他们败的一场,就发生在东昌,东堂队伍讥刺二五营,花寻欢怒而出手,他们才败了。
但花寻欢并不是学生,以教官身份冒充学生出战,所以这一场的真相,还是败了。
这真不是好消息。
太史阑一路疾行,一路收到容楚派人快马递来的相关消息,果然大多不利。
太史阑原以为容楚会等朝廷旨意到来,老老实实去南部视察,不想容楚直奔云合城,他说三公回去后会向太后请旨,收回南部巡察旨意,改由他协助处li天授大比事宜。
反正宗政惠调他到南部也不过是为了阻扰他去帮太史阑,如今木已成舟,再阻扰也没什么意思,容楚是光武营总帅,这场大比确实需要他的介入。事情总有轻重缓急,宗政惠再郁闷,也得先顾着国家。
而容楚,虽然更想陪太史阑一起到东昌城,但朝廷旨意,他必须在七日内赶到云合,先期处li云合天授大比的事宜。已经没有时间来回折转。
云合城现在已经聚集了来自南齐的所有地方光武营队伍,有的是参赛,有的是观摩,十日后正式开始大比。
太史阑疾行数日,某日一抬头,东昌城外,流水青山,已经到了二五营的地盘。
她当即下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护卫,有她自己的,她正式转为府尹,护卫按例增加到二十名,另外还有当地士绅商会出钱为她供养的护卫近百名,那都留在了昭阳城;还有赵十三的小分队;还有三公留下来保卫景泰蓝的护卫,加起来足有一百多人。
这么一个队伍出现在翠屏山下,应该是很显眼的事,按说山下二五营的执事早该上前询问,但是此刻根本没有人来管他们。
太史阑快步上山,老远就看见二五营门楼高大如昔,但是里面闹哄哄的一片,门口停着很多车马,不住有学生,垂头提着行李出来,整个二五营,一副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景象。
门口还有一群穿红色锦衣的少年男女,趾高气扬地抱臂站着,他们身后也有马车,马车上搁着不少行李杂物,后头还有大车装着很多用具,一副浩浩荡荡搬家的模样。
这些红衣男女的车马将二五营门前宽阔的场地堵得水泄不通,只留下窄窄的一条道,所有二五营即将离开的学生,都被迫要从那条窄窄的道中挤过去。
挤过去也罢了,还得听满一耳朵的嘲笑。
“大爷们,好走,不送啊。”
“这就是二五营啊?不错啊,听说东昌富庶,地方光武营造得极为精致,如今看来确实这样,比我们们那破地方好多了,可惜锦衣华屋,尽住着一群废物。”
“早就该裁撤二五营了,能让他们呆到今天算他们运气好。”
“快滚,爷们还等着搬进去呢。”
一群二五营学生低头从人群中走过,紧紧攥着拳头,这些人不仅包括寒门子弟,更多的是品流学生,到了此刻,二五营的解散,以及解散带来的羞辱感和茫然感,让这些品流子弟也瞬间品尝到了世态炎凉,感受到无能为力的无奈。
今日之后,便没有二五营了。
便想悄然解散也不能——临近秀水城的地方光武第二十一营,听说二五营解散,立即向总督府递交申请,说二十一营地方小人多,房屋不够住,请求搬迁到二五营,这也是符合惯例的,总督府当即准了。
今天人家就是来撵人加搬家的。
不仅搬家,还赶人,不仅赶人,还要打人,谁搬慢了一点,都要被揍。
二五营的学生也无心反抗——二五营都解散了,他们的主心骨都没了,仕途无望,以后就是回乡务农的命,或者也就做个家中清闲大少爷,这种事这一生都将不可避免,不过提早感受罢了。
“走快点呀,你们磨磨蹭蹭要到什么时候!”
一个拎着破包袱的学生,被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扶住了一棵树,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二五营的大门,哽咽着道,“……墙倒众人推,这时候连个帮我们们说话的人都没有……”
“谁帮你说话?”他旁边一个品流子弟狠狠擦一把脸,“谁?二五营都不存在了!你看这么多教官,都干看着不说话!”
“我想起来了。”忽然有人眼睛一亮,“太史阑!听说太史阑做了大官!她会不会回来?”
“你做梦吧!谁会来太史阑都不会来!”那品流子弟嗤之以鼻,“她刚做了昭阳府尹,春风得意,享受还享受不过来呢,二五营对她根本就没任何作用,她回来找事?”想了想他又叹口气,“要说现在还有谁能回来帮一把,也就她了,但是只要她不傻,都不会回来的,当初二五营,对她可算不上怎么样……”
“可是……”那寒门学生还想说什么,忽然一抬头,看见对面匆匆而来的人,一呆。
那品流子弟一抬头,也怔住,张大嘴要叫,来人摆一摆手,示意他不要惊动别人。
此时那群红衣男女都背对山路,面对营门,无人注意背后动静。
一个二五营寒门子弟蹒跚地走出来,他东西比较多,也什么都不舍得扔,将一些破盆烂缸都背在了背上,身上那个巨大的包袱挪来挪去,擦到了一个红衣少女的脸。
“啊!我的脸!”那女子一声尖叫,甩手就给了这个学生一个耳光,“混账!你擦痛我了!”
“啊对不住……”这学生急忙挪动身体想要赔礼,结果他背上东西太庞大,这一转身,砰一下大包又撞上一个人鼻子。
“嗷——”这人捂着鼻血长流的鼻子,一脚就踢了出去,“穷鬼!放下你的烂包,滚出去!”
那学生给他一脚踢得身子向前一栽,背负太重顿时失衡,被背上包袱重重压倒在地,他落下的时候,一个二十一营的学生又伸腿绊了他一下,只听得啪一声人体jiē触地面的闷响,伴随咔嚓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声。
那学生落地时被踢得姿势不对,生生把腿压断了。
学生的惨呼引得红衣男女们哈哈大笑,一直在一边咬牙看着的二五营师长教官们此时忍无可忍,院正首先就要大步过去,却被总院给拉住,摇了摇头,指指对面。
一群二十一营的师长教官,也正冷笑堵在他们对面。
“孩子们之间的事情,咱们就不必插手了。”二十一营一个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地道,“看看便好咯。”
总院默不作声,院正怒不可遏地摔开他的手,仰天长叹,热泪已经滚滚而下。
“二五营……竟然会有今天。”
“二五营,迟早会到今天。”对面二一营的教官,冷冷答。
……
那无人援助的二五营学生还在惨呼,有人试图扶起他,但立即被二十一营的人推搡。
“滚开,不是你们管的事!”
“叫什么叫,烦死了!”最先被擦到脸,引发这一事件的少女不耐烦地骂一声,抬腿又对那受伤学生踹下去。
“咔。”
忽然一条腿架住了她的腿。
这条腿好像凭空而生,忽然就出现在她面前,准之又准地,架住了她的腿。
少女一怔,所有红衣男女都一怔。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腿上——式样简单却大气精巧的黑色靴子,深紫色长裤,绷出笔直修长的腿,同色的袍子,延续靴子同样大气又精巧的设计风格。
顺着袍子向上看,看见一张平静冷漠的脸。
脸是女子的脸,乍一看不属于娇弱美丽那一类,却五官精致,眉毛深黑,微微扬起的眉下,有一双细长明锐的眼睛,看人时,眸光凝定,像一座冰山,忽然矗在了眼前。
迎着所有红衣男女们的目光,这女子还是没有表情,道:“踢什么踢?就你有腿?”
说完腿一抬,半身一侧,一扭,忽然绞住了那少女的腿,随即单腿狠狠向下一压!
“咔嚓!”
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还清脆,还瘆人!
“啊!”
红衣少女的尖呼也无比瘆人,像一只受惊的鸟,忽然被从笼子里放出来,冲到了地狱中。
她的腿也断了。
女子嫌弃地腿一蹬,把那少女蹬倒在地,那少女侧身软软地趴着,一条腿诡异地折着。
她趴在尘埃里,惨呼比刚才她打伤的那二五营学生声音还高。
二十一营的学生们已经不会反应了。
这是谁?这是什么样的腿?铁做的吗?同样是腿,别人的腿在她腿下,就好像细毛竹。
“你是谁!”红衣男女们齐齐戒备地向后一退。
而四周,因刚才一幕,以及某人忽然出现而震惊得忘记一切的二五营人们,终于醒过神来。
一霎间,包括二五营师长在内,激越的呼喊响彻营门。
“太史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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