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望忘记了他。
他明明记得一切,记得自己的朋友,记得自己的工作,记得伊甸园之岛,可唯独忘记了他曾经的爱人。
智神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平板电脑,看着那些不断跳动的绿色脑波线,推测道:"也许是过于庞大的数据挤占了时望的脑部空间,使他的部分记忆出现了扭曲和偏差,所以才不记得您了。"
容屿紧盯着面前的单向可视玻璃墙,对面的房间是一间摆满仪器的诊疗室,时望有些局促不安的坐在病床上,身边围着五、六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给他检查身体。
时望一直就不喜欢医院,面对成群的医生时会非常紧张。
容屿很想进去陪他,但他不能,因为只要他出现在时望面前,这个人就会变得非常恐惧,警惕他,戒备他,对他充满敌意与攻击性,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对于这个现象,智神也有他的解释,"时望虽然忘记了您,但是近些天发生的还残留有模糊的印象,在他失忆之前,您最后对他做的事儿,成为了这种恐惧与恨意的来源,他本能的害怕您。"
简直就是现世报,之前对时望做过的那些过分的事情,在容屿想要弥补他之时,又如同报应一般反噬了上来。
容屿的神色愈发阴沉,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冰霜,他的目光牢牢凝在时望身上,压抑着内心翻腾的黑暗情绪。
他寒声问:"为什么他记得其他人,偏偏就只忘了我?"
"我想…"智神稍微顿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即浪漫,又令人心酸的答案,"是因为占据时望最多回忆的,就是您了。"
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记忆最多、最饱满、最温暖,也最能触动心弦,所以在被庞大的数据挤压时,这些记忆首当其冲,受到了最剧烈的冲击,几乎是完全崩溃。
半个多小时之后,医生们逐渐散去,智神在容屿的授意下,进入了诊疗室。
时望正在慢慢系着蓝白病服的扣子,整理因为检查身体而弄乱的衣服。
他低着头,脖项与肩膀显出了一道美好又脆弱的弧线,宽松柔软的病服使他看起来有些清瘦,重伤尚未完全痊愈,又昏睡了整整三天,从袖口露出的手指还不太灵活,苍白的脸上,纤长的睫羽也低垂着。
——很难想象这样普通甚至是弱小的青年躯体里,能存下67亿人类的数据。
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时望受惊般的颤动了一下,肌肉瞬间紧绷起来,就像一只不太厉害又落单的独狼强迫自己进入了高度紧张的战斗状态。
但紧接着他发现进来的人是智神,便又放松了下来。
时望略显迫切的问道:"那个成功了吗?数据是不是已经储存到我的身体里了?"
"可以说是成功了,不过也很凶险,你差点儿就醒不过来了。"
时望还没来及高兴,目光落在智神的轮椅上,愣了一下,"你的腿?"
时望恍惚明白了什么,脸上浮现出负疚的神色,"…还能治好吗?"
智神半真半假的道:"这得看那位大人心情好不好了。"
时望不明白他口中的那个人具体指谁,但他本能的觉得和自己有牵扯,"抱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种下场我也已经预料到了。"
智神拍了拍左肩,一只白色的花枝鼠从他的卫衣兜帽里钻了出来,蹲在他的肩头,粉嫩的小爪子紧紧抓着衣服布料,嘴里叼着一根签字笔,递到智神手中。
时望盯着花吱鼠,还记得它的名字离经叛道的叫做"猫"。
智神拿着笔,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我不是来跟你诉苦的,告诉我,你真的把…"
他顿了一下,壮着胆子直呼了"顶头上司"的大名,"把容屿给忘了吗?"
时望疑惑的看着他,"容屿是?"
"就是你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男人。"
智神话音刚落,时望的手指一下子抓紧了床单,状态变得非常紧张,智神趁热打铁的问:"你好像很讨厌他,是不是还记得他曾经对你刑讯逼供?"
"…刑讯?"
时望的反应有些迟钝,他抬手按住发疼的额角,完全想不到这个词代表着什么,但是脑海中却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段,他肯定被那个人嘲讽过,欺辱过,在他手里挨过打,受过虐待。
但是具体原因是什么,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只不过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个叫做容屿的男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时望讨厌他。
智神在本子上写下几行字,又问道:"那你还记得伊甸园游戏的起因吗?"
时望愣了愣,"这个我还是记得的,是你们高层开会,决定要灭绝人类才搞出来的。"
智神没说话,看来和容屿有关系的记忆,在时望脑海里都出现了扭曲和偏差。
就比如说游戏的起因,神明会议最开始的决案其实是直接发动末日,但时望力争要留下30%的人类,几经波折之后,双方各退一步,才有了这个游戏。
可以说,伊甸园游戏是时望在神明手中,为人类争取来的最后的机会。
但因为没有了容屿的存在,时望的记忆就被扭曲成了另一种样子。
智神又问:"那么你还记得在游戏开始前,就是你在管理员大楼上班的那些年里,住在哪儿吗?"
时望觉得莫名其妙,"我就住在自己的公寓里啊。"
"是吗?具体地址是?"
"就在…在……"时望愣了愣,"咦?"
他住在哪里来着?脑子里有一些破碎的豪华别墅和成群佣人们的画面,那不是单身公寓吧?
智神了然,时望只是想当然的以为自己住在公寓,但其实这一干多年他都和容屿住在一起,自然说不出公寓的地址,因为那公寓根本不存在。
智神不再提问了,如果要问时望更多问题,比如说你身为神界的管理员,为什么能参加人类的游戏?为什么独独你在游戏里有五条命?为什么就只有你的愿望卡是空白的,可以随便写?
这只会让时望陷入混乱之中,容屿是他记忆里非常重要的角色,但当这一角色变成空白时,其它记忆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简而言之,时望虽然没有忘记一切,但那些记忆也已经破碎不堪了,只能勉强想起一个模糊的梗概。
智神合上笔记本,"就这样吧,你先休息,不打扰了。"
他快要出门的时候,时望忽然又叫住了他,有些着急的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岛上去,是不是要…那个叫容屿的人同意才行?"
智神想了想,慢吞吞的道:"我觉得这也得看那位大人的心情了。"
......
智神将问话的结论如实告诉了容屿,当然他想瞒着也没有办法,诊疗室天花板四个角都设置着监控,他们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逃不过容屿的耳朵。
容屿很不高兴,人类就真的像他和时望之间的第三者一样,总是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又扭曲了时望的记忆,硬生生的把他这个爱人篡改成了仇人。
他冷声命令,"把他灵魂里的数据全部删掉,立刻。"
智神犹豫了一下,这些数据是时望几乎豁出命去才得到的,却被容屿轻描淡写的删除,实在是对不起他的努力。
见他面色踌蹶,容屿居高临下的,金色的眼睛不悦的盯了他一眼,"难道你已经无私到能为人类献出生命的地步了吗?"
这是堂而皇之的死亡威胁,智神掌心渗出薄汗,帽子里的花吱鼠察觉到了他的恐惧,躁动不安了起来。
十位神明在别人看来可能高高在上,拥有强大神奇的力量,但一人之下的差距永远无法跨越,容屿只手遮天,轻而易举就能抹除他们的存在,不管他们曾作为神明活了多少年。
智神沉默了许久,最后才艰难的开口:"我明白了。"
当天晚上,容屿叫佣人给时望送了放有安眠药的牛奶,等他睡熟之后,容屿推开门进来,不紧不慢的走到床边,仔细的打量着他的睡脸。
时望心里的事儿太多,即使睡着了,眉头也微微皱着,让人不由得感到心疼。
容屿俯下身,手撑在时望身侧的床铺上,低下头亲了亲他蹙起的眉心,轻声道:"别怪我,我只是无法忍受…"
…你用那样厌恶的目光看我。
容屿把时望连带着羊羔绒毯子一起抱了起来,带到了一间科研室内,智神研制的那个可以触摸灵魂的机器已经准备完毕。
删除数据要比输入数据安全许多,容屿轻轻的把时望放到床上,看着智神将各种线路与电极贴片连接在时望身上,然后开启了屏幕。
智神本想装模作样的删除一下,就假装出现意外无法操作。虽然大概率瞒不过容屿,且下场会很悲惨,但还是要试一试,毕竟时望一个小小的管理员都敢铤而走险,他当然也要搏一把。
但是他刚敲击着键盘,试着删除的时候,屏幕上忽然弹出来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紧接着一连串的禁止访问对话框疯了一样的跳出来,瞬间就挤占了整个巨大的液晶屏幕,警报声疯狂的响着!
容屿皱起眉,"这是什么意思?"
智神的喉结紧张的上下滑动了一下,他继续敲击着键盘,眼睛紧盯着屏幕上飞速掠过的绿色代码,"删除程序受到了阻碍,时望他,他好像……"
恐怕所有人都低估了时望,智神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时望竟然凭借自身强大的意志和本能,给灵魂里那些数据加上了牢不可破的枷锁。
智神的手离开了键盘,"我无法再去编辑那些数据了,时望给数据设置了枷锁,只有在游戏完全结束之后,他的灵魂才会开放权限。"
打个比方来说,时望把这些数据关进了密室,并在上面加了一道大锁,游戏结束就如同一把钥匙,有了钥匙,才能打开大门。
这是他几万年来都不曾遇见过的事情,智神不知道这该说是惊喜,还是灾难。
时望把备份数据和自己的灵魂绑定到了一起,成为了不可打破的容器,但如果彻底激怒了容屿,让他做出玉石俱焚的举动呢?
他会不会杀了时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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