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除了因为雨水的缘故撤下了喧软的绒毯,地面换上了编织出精细花纹的麻席,檐下树上挂了裱糊精致的花灯之外,依然是一脉繁华奢靡的景象。
在门口迎我的妇人低眉顺目,双手收在宽大的袖中,侧了身子走在前面带路,每至一个转角处都会停下来躬身示意,我被她这礼数周全的做派搞的也拘谨起来,一路还礼着,随她走入了集萃居。
在描金画栋的长廊中走着,我路过了第一次被鹏公子邀约时的厢房。匆匆的从那院落的门口经过时,里面传来的是清脆的琵琶和热闹的行酒之声。
为了救下被前来刺杀的刺客误认为是璃光的鹏,我生生的用自己的身子挡下了式神的一剑,又吸入了细食香睡了过去,以至于被随后赶来的储阁偷去了夜羽……这些事情就像是多少年前发生的,我甚至感觉自己若不是此时再度走到此地,便已经将那些凶险都忘记了。
种种的迷雾都尚未得到解答,只是自那之后,丢失了夜羽的我便已经了无心力再去思考了。完全被长孙无忌掌控着,我只能随了他的意志继续挥刀,直到了却了他的心愿,将如我性命一般重要的夜羽归还了我为止。
很多事情哽在我心底,理不出个头绪。
无心去观赏集萃居中精心布置的景致,我碎步跟在引路的妇人身后,终于来到了长廊纵深处的一个院落门口。
站住了脚,我才想起自己走了这半天,却连今日月染是否还有请了他人一同赴宴的事情都没有问。门口守着四个女子。都如引我入内地妇人一般庄重,双手拢在袖中,眼睛只看着自己脚前一寸的地方。颔首站立,一声不出。
因为这些女子。我心中便有些疑惑——月染每次出行都是独来独往,但是今日却将这些宫女带在了身边。
“月染大人,荀乐伎已经带到。”妇人说话的语气悠长缓慢,躬身禀报之后,上前一步挑开了垂在檐下地纱帘后闪在一旁。眼睛却盯着我身前木板铺就被擦的光洁地地面。百思不得其解的,我不知道为何这私下的聚会会变得如此正经,只能依照了礼数匍匐在玄关前,收拢了双手垫在额头下,正对着雕了繁琐的海棠花枝的木门行礼。
“进来吧。”回应我地,是月染波澜不惊的声音。
门被妇人推开了,我起身,躬身向前走入屋中,头也不抬的再度跪倒:“在下应约前来。让大人久等了。”
光线一暗,身后的门就被关上了。我在模糊不清的烛光中看见一双尖窄的绣鞋渡到了我旁边,然后。额上结结实实的就挨了一下。
抬起头,蹲在我面前的月染穿了一身霓裳彩衣。乌鬓梳的高高地。上面插满了金钗步摇,脸颊旁耳垂明珠。八幅的襦裙绫罗堆纱,绣了牡丹的罗衫外还罩了披帛。
这身庄重地穿戴让月染威仪十足,只是她此时的动作与这身宫装极不协调——眯起了眼睛地女子蜷起了手指,正欲再弹我地额头一下
“不要……疼……”我抬手捂住了被她弹的火辣辣痛地额头,月染却反过手来又捏住了我的脸。
“你不守时哦,”挑了嘴角坏笑着的月染施着脂粉,美艳的让人炫目,看着我被捏的皱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眨个不停,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减:“等的我都快要烦死了,怎么办?”
“对不起……”一边奇怪自己怎么就着了她的道,一边觉着这场面太怪异了——我还跪在地上,而被我以礼数相待的舞姬总管却像个孩子一样蹲在我面前来捏我的脸。
“哎呦,荀乐伎今日真是娇媚非常啊,”终于松了手,月染弹了下我发间插的桂花,咬了自己的手指斜眼瞟着我:“打扮成这样,难怪来的这么晚。”
揉着脸颊,我觉得眼泪都要被她掐出来了:“月染大人不也是一样,看见您穿成这样,在下都会觉得即使一会儿皇上在这里上朝都不会稀奇了。”
噗的一声喷笑出来,月染掩口,又板起脸来训斥道:“不一样,我可是从东宫直接过来的,还怕你等的着急,连衣衫都没换。结果到了这里居然连个人影都没有。”她一边说一边按我的头:“快和姐姐道歉!”
无奈,我只好低头再拜:“月染大人,对不起。”
吃吃笑着的女官伸出点了蔻丹的手指来拉我:“真是的,今天难得你这么听话,起来吧,有赏。”
站起身,我放发觉这里如此阴暗的原因——仿佛是刻意要避开阳光一般,整间屋子的窗子和门都被毡子苫上了,遮盖的严严实实。一面素白的麻布被撑在两扇彩漆屏风中间,后面盈盈的一片烛火飘摇。
“这是要做什么?”
“坐好,等下便知道了。”月染巧笑,拉了我的手坐在那麻布对面的矮凳上,又理顺了衣衫之后,击掌:“进来罢。”
“是……”屋外的妇人沉声作答,脚步轻稳的出了院子,将门口的那几个宫女带了进来。我侧耳听着她们一起在屋外跪拜的声音,之后门又开了,几人躬身进入,也不再招呼,径直走入了屏风后面。
灯火被掌高了,耳畔中似有什么细小的硬物碰撞着,我正疑惑间,那素白的麻布之上忽然的多了几峰嶙峋的瘦石,跟着便开出了一蓬花树。铙钹声响,由那树后走出个纤细的人型,身子只是几笔直线描出来的,却填了如同剪出的纸花一般五色斑斓的纹样。仔细看了,是个细眉凤目地女子,身形却又影影昭昭的瞧不真切。更有意思的是这人型能活动着。先是一步一顿地走到了一旁,用手中擎了的团扇去扑飞过地彩蝶,跟着又转了身回了树下。抬手摘了一朵花儿,从怀中摸出一面铜镜照了。将它插到了鬓边。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场面,而那女子的彩影收拾了停当之后,便站到了中间,扭了身子摆出了舞蹈的造型。开口唱起了曲子来:“太液莲开银弓高,初启一瓮忘情醪;一掷千金只为换一笑,霓裳纷乱羽衣飘……”
居然、居然唱的是我写地那段曲子!我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声音不是那人型在唱,而是来自屏风后的那些宫女。原来这便是月染说过要给我演那种叫“皮影戏”的游戏,虽然我有耳闻,但是这种玩乐的物件都是贵人们才会有的,我今日方第一次见到。
“忆持手相看两不厌,素面只为一人傲;关山万里未别君去早。空占孤阁望月霄……”那女子的人型随了歌声翩然的起舞,举手投足时关节处灵便的如同活人,唱到动情处。翘首弄姿,而那咏唱的音声人嗓音婉转空灵。将这一字字地由我笔下写成的句子娓娓唱来。渲染出了一种深刻的悲伤,一时间将那恨别离地心境演绎的仿若真实地一般。
夜羽随了她地声音脉脉的一同哼唱着。那声音却寂寥地让我心中一片灰暗的沉重。交握了双手,我看着那女子的侧影,似隔了飘忽薄雾的一江浊浪,彼岸之上,有谁在对我轻声咏唱着伤逝哀怨的词句:“新月钩,秋芒草,无常剑,岁月刀;关山万里未别君去早,空占孤阁望月霄。晦星暗光照,寒刃凝霜落料峭,流云一骑三千路途遥;梦高楼暝色尽,隔岸烟波缭绕,佳人独坐斜月高……”
“别愣着,吃酒。”
我转过头,坐在我身旁的女子正开了一瓮酒倒在碗中。
“月染姐。”
“嗯,”月染见我唤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沾了酒的手指放在樱唇上吮吸着:“什么?”
“谢谢。”我哽了一下,复又抬起头微笑:“很开心,谢谢您。”
美艳的舞姬愣了一刻,便也微笑了,将一碗酒捧了给我:“吃酒的时候就应该开心,擦了眼里的水吧……”
接过了酒,我抬了手指擦着眼角:“哪有,只是被灯光照的……”好好,是被光照的呢,”靠在我身旁,月染擎了酒吃着:“要谢,就去谢你的总管蔓姬大人,我本想问你喜欢看什么戏,是她私下里抄了这份词连着曲谱送了过来,所以我只是转手交给了这些优戏,让她们编排了而已。”
心底被感动的一阵温热,我埋下头便吃了口酒。
下一刻就都喷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啊,”拽了帕子擦着嘴角,我感觉满口都是烧灼的热:“好辣!”
月染笑的打跌:“果然上当了!”
急着跳起来去一旁的食柜,手忙脚乱跪倒在地,从挂着的皮囊里扯出写了“水”的,直接拔了塞子就喝了一口,这才将被火烫了一样的感觉从口中压了下去。而月染一直在旁边等着看我出丑,早已经笑的扑在了凳子上:“不成了不成了……肚子好痛。”
“好像着火了一样,”这次眼泪是真被激了出来,我擦着脸,又捧了皮囊将水灌下去:“那是什么啊?”
“你当是那些味道淡薄的浊酒吗,是烧春啦……居然一口气就喝下去,”站起身来,月染从我手中抽出了帕子,替我沾去了眼泪:“真是的,擦的脂粉都花了……闭眼。”
闭上眼睛由着温柔妩媚的舞姬躬了身子在我面前,捧了我的脸颊,细心的用柔软的绢帕擦着↓的手,好像……这感觉明明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是我可以将生命都为之奉献的那一位……
“您……”
“哦?”
从陷落的追忆中惊觉,我睁开了眼,月染正挑起了眉毛看着我:“荀子刚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茫然,我在昏暗的灯火中,真的觉得这位个性亲切的少女,身上有我最熟悉不过的味道。
优戏们一点都没有被我们这边打扰,歌已经唱完,那皮影剪出的女子正躬身拜礼。月染推我,让我仔细的看这皮影的脸,说是按着我的样子剪出来的,我凝神,见人型尖削的下颌和略有些上挑的眼角,果然有几分我自己的样子。
铙钹声又响,那撑开的白麻布上跑出了两匹战马,上面端坐着金甲持刀的武将。一声呼喝,两方就冲到一起战在一处。此时耳畔中一片喧哗,如有千人随阵,呼啸叫嚷,其间能听闻金戈相碰、战马嘶鸣、战火疾风将战旗吹的猎猎狂舞之声。缠斗了些许,一方大将突然发难,只听一声霹雷样的暴喝,挥刀便将对方斩落马下。失去了主人的战马惊嘶,踢跳着跑开,而胜利的武将振臂高呼,瞬间,整个战场之上滚过了如同雷鸣般的喝彩。
被这战况鼓动着,我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喉咙中一阵干渴,居然就喝下了半盏的酒。
“怎样,厉害吧,”月染已经喝干了自己面前的碗酒,提了酒瓮替我添满之后,又从食柜上摆的果子盘中捏了枚蜜桂花李子丢在口中:“她们都是东宫的优戏,能以一人之声同时说千口千语。平日里排了剧目的,也只演给宫内的人看,而这些人型花树乃至战马什么的,都是太子殿下亲手做的呢。”
那位传闻中病弱的少年居然会有如此精巧的手艺,这事情确实令人惊异。我接过了酒瓮,也为月染添了酒,又取过来一把银壶,将瓮中剩下的酒倒入其中。
突然的,我心中一凛。
放下了酒壶,我转过身看着已经面色微酣的少女。
“月染,太子殿下怎么会知道在下的样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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