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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要从二年前的入冬说起。
那日,长安城里下了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铺天盖地的雪从前日就纷纷扬扬的飘下来,近次日的寅刻,连官道朱雀路上的积雪也已经有一尺深,而微矇的天空依旧是发着锈铁的暗红色。透骨的风中,大片大片的雪花翻卷着浮于空中,没有来源,亦没有去处。
沉重的朱门紧闭,凹陷在青泥漫过的高墙中。屋脊下吊着的纱灯早就被大雪扑熄了,从门里面传出的遥远乐声也在夜深前渐渐的停歇。
只有,味道。
宛如处子体香般甜美的奇异香气,带着明亮的金色从那扇门中淅出,在夜的闇色中幽灵般弥漫在风中,整夜不绝。
呼吸时胸口早就感觉不到彻骨的刺痛了,可是腿也重的没有再走一步的力气,最后的一丝意志让我停在这另人惊惧异常的香气前,用仅存的力气坚持着,坚持站立的姿态,抱着怀中比暗夜都要深邃的沉重。
雪到了二尺深了,反射着荧荧的寒光。最后的暖意在呼吸间化为白雾流失着。我可以感觉生命碎裂的微弱溅落声。
再过一会儿,大雪就会埋掉整个世界了吧?
我在之前的三天里,一直都未曾进食,亦不曾歇息一刻。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距离,只依稀的觉得空气中凝结越来越重的寒气。
和那线若隐若现,一直在前方引领我至此的金色香气。
追随着这唯一的指引,我茫然的一路向前,然后,比整个世界都要宏大的长安城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进城——在即将飞散的香气前,这是我当下的决定,而追着我至此的最后一个暗影也终于现身。
一场一场的殊死恶斗,他们跟了我一路,就像是食腐的鸦追逐即将毙命的兽,随时都想要将我置于死地。从黑暗中袭来的恶意消耗着我的体力和意志,可杀意却因为垂死的绝望而越发激烈。
当那一剑刺入对方颈中时,他手中黑铁的梢棒也拍在了我的背上。
骨头错开的声音从身体中传来,就像是我这三天中不断的击杀身后这些暗影时响起的声音一样。
一方阴影带着凄厉的乐声从我的双手间摔了出来,而我口中的血就喷在了上面。鲜艳的红霎那开出了一片碎花,却又在下一个瞬间被完全的吃入了那方黑色中。
最后一个意图取我性命的杀手倒在我的面前,我抱起了吸了我的血的黑匣,跨过了他依然抽动的尸体和一片汩汩流淌的绛红继续向前,走入了灰色天地间的这座宏伟的城市。
就在我踏入城中的时候,天花如雨,一片片的晶莹刹那盖住了我力图追寻的最后气息。
无措的站在城市的中心,我怔怔的看着四条同样比直,却不知会通向何处的大路一直延伸到灰暗的尽头,一瞬间的,就没有了再探寻下去的勇气。
直到那抹稀薄的金色再度出现在城市的空气中。
几乎是烧尽了最后的意志才走到的地方,却是一处奢华的乐馆门口。
这里,断不是我要寻找的终点。
我……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我经历了重大的变故,却不可以哭泣。
我不能像普通女子那样,那样脆弱。
忽然间,门枢”吱”的一响,在开启的刹那,微温的香气扑面而来。
“总管大人!”有人惊叫着向内跑去,木屐的声音咔咔的踩在我晕眩的意识上:“门、门口立着个冻殍!”
雪啊,下的好大了,化了就是水,而这水让那声音缥缈的似乎是沉入了深潭。
有人死了……是我吗?
我还活着吗?
想说话,一张嘴,风雪立刻灌入了口中。
我又看见那伤口了。细小的,如同一点朱砂痣落在胸前,却贯穿了身体直伤心脉……一技毙命,她端正的坐着,脸上挂着微笑,只是阖了眼,嘴角挂着惨烈的艳红。
血从那个细小的伤口涌出来,漫成了片浓重的雾气……
谁,是谁啊……谁来杀了我吧……
“不对,似乎还有气……她在笑!”
抬起头,我看到一个人惊异的表情,然后是朱红色的门楣、黑色的匾、檐下摇摆的纱灯,最后,一切在暗红的空中归于虚无。
雪落在我眼里,一片白色。
我累了,好想睡……
“……荀……荀子……”那个声音拉着我,不让我睡过去。
求您了,不要再叫我……
固执的不去理会呼唤的声音,我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闭着眼睛。即使不睁眼,我也知道那熟悉的景色。
阳光,在金黄的花上晃的一片亮白,而花开的铺了漫山遍野。
“果然在这里,荀。”
山风吹过松林,涛声阵阵。
“确是比山南凉爽,怪不得你喝了茶都没有进屋,原来是跑到这里来歇凉了。”
“对不起,我回来后没向您立刻复命……”坐在突兀的石上,脚浸在山涧中,水没至小腿,丝丝的清凉从皮肤上越过,与背上热辣的阳光交织不清。
“丫头,这次有麻烦吗?”
“不,没有……只是随行的几个普通剑客罢了……算上家奴一共三十七人,如要求尽数剪除。”我抬起头,远方的山峦跌宕起伏,翠色如屏:“我已经在驿馆投了信札,估计这时间信鸽早已到了长安……”
“罢了,不必说那些无趣的事情了,和我回去吧。”一双白晰的手臂圈住了我,我随即被包围在她的香气中,而她的下颌就抵在我的头上轻轻的摩挲着。
老师是如我的生母一样将我养大的人。那事我本不该瞒她,可这件事情让我不知道怎么开口问询才是。思量再三,我决定还是先将这件事情压下去以后再说,于是转了话题:“您知道吗,山下的市集上来了一种东西。明明只有黑色的根茎,像烧焦过的样子,可却被商家托在浸水的木棉上面,说那枯枝会开出像碗一样的大花,又香又艳,引的众人都去围观……”
“哦?听你这样叙述,应该是牡丹吧,当年在洛阳的时候……”顿了一顿,背后的女子轻声浅笑,用手指滑过我散开的长发:“丫头,你似乎有些不开心……”
“没有,只是……”我深吸一口气,松间的泥土在光照下散发着香气:“全洛阳都种着那种花吗?”
“……是吧,那里的风物我也淡忘了很多。”口气淡淡的,我知道她总是不经意的提起洛阳,却不知为何的,会立刻岔开话题。
“老师,我们也种牡丹吧。”
“好的啊,”一双手轻轻地拉我起身,她的声音又蔓延着笑意了:“呵呵,看出来我的小妮子大了,有些心事为师也猜不出来。若是你喜欢,我们就去买几枝来植在琴室旁好了,也不知这里的水土可不可以种的活……再说,我也是好久没见过了……荀,你回头看看,就是这样的花吧?”
转过身,全天下最温柔的美人笑着,向我伸出了双手。然后,一滴艳红从她的嘴角涌了出来,在粉白的脸上划了道红色后,落在月白的胸衣上。
血喷涌而出,忽然的晕成了一朵美艳的花开在她胸前。
“就是这样的花吧,我的孩子?可惜,没办法为你种出来了啊。”
她闭上了眼睛抱紧了我,笑容随即僵死在脸上,表情在我面前变得诡异非常。我诧异的看着那朵红色开的更艳了,直接染上了我的身体。
“啊啊啊啊啊啊!”
在巨大的恐惧中,我听见凄厉的有如铁片间的摩擦一样的绝望叫声在山谷间冲撞着,撕扯着我崩溃的心智。我努力的想要捂住耳朵断绝这声音,却发现这声音的源头正是我自己——像是垂死的人一样,无法控制的声嘶力竭的尖叫着。
“瞧,你又不听话了呢,我的丫头啊……难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不是!”我低下头,看见颤抖的双手间有滚烫的粘腻不断的从我的指缝溢出,花一样艳丽的红色散发着奇异的,令人战栗的香气,刹那染透了我全身。
“这样你才能记起来吧,你点起的那场烧的半个天都通红的火殓了我的尸骨……老师我,已经被人杀死了……”
有火焰从血中流出来,抱拥着我的身体就在我面前突然的被点燃了,美丽的女子像是融入了火焰中一样舞动着化为了一堆焦炭。
已经没有力气惨叫了,我瞪大了眼睛呆立着,两手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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