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卫王打道回府,这次周会遂告结束。梦荷原想自己在竹云居多待一会儿,可是她待在哪儿,青竹就说要打扫哪儿。梦荷不想惹人嫌,便请紫竹带路,离开了竹林,只是没让紫竹送到兴龙宫。
甫回到自己房间,梦荷就被碧萝逮住,说皇帝有令,他雅兴大发想画画,正等着她为他研墨,要她回来就去莲花池边上的藕香榭。
梦荷暗自腹诽,皇宫里这麽多美人,光是兴龙宫,宫女不算她就有五十个,个个比她赏心悦目,谁为他研墨不会更好?等她做甚麽?还有,说想画画,纸、笔、墨、砚却没一样要她拿。反倒是她自己先不想给闲话,都捎上了。
梦荷走到通往莲花池的小径末端时,龙飞扬正凭栏远眺。
本来她从不相信电视剧呀、电影呀、小说呀形容的皇帝——不论朝代血脉,那些皇帝一律帅得令人心律加速。虽然说美女大都被皇家娶去了,但历朝历代同样有很多妃子、皇后是政治婚姻,不见得都能生出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何况,美男子她从前见多了,普通级数的,抱歉,别想让她动容。
当然,梦荷承认龙飞扬举手投足间有股当权者的气势,且同时带有成熟男子的魅力。但,这些王爷也有呀,而且王爷比较温柔易近,皇帝则较强势难近。可,这也不过是对他人而言。对她,都是一般溺宠,一般深情——至少比起他们的其他女人,他们大概待她最好,只是这种好经常不理会她的感受,而且他们从不认为自己不对。
真要说皇帝有哪点不如王爷,大概只有「风流多情」一条。然而,这又与她何干?她又没有打算跟皇帝发展感情。
她只是好奇——在看甚麽呢?那般寂寥的背影……
竟叫她生出扑上去抱住他的冲动。女性果然是母性泛滥的动物啊!
她把一托盘的东西放下,终於,忍了下来。
托盘与石桌碰撞发出声音,他回过头。
梦荷正要福身请安,皇帝却按按手让她免了。
虽然可能会惹来闲话,但可以免去令她不自然的请安,梦荷觉得值得。
龙飞扬不是很俊,但她——也许是见面多了——印象深刻吧。毕竟他带着别人没有的气质,还有那双蓝眸……
「你是不是很喜欢荷花呢?」梦荷失神之际,龙飞扬瞅准她的双眼问。
她回神,皇帝在笑,那刚才一定是她过份联想了。
「梦荷并不是我自己起的名字。」她还是一贯的冷淡。
「这样啊。」他脸上笑容不减,似是对她的冷漠毫不在意。「你说话还是一般精简呢。」
静默了几秒,就在旁人以为她不会答话,皇帝会自顾自说下去时,她却说话了。
「是呀,因为是你我才答话了。」
「朕知道,平日你都一味在笑。是嫌解释太麻烦了吧?唯有跟王兄和朕说话,只需要一两句我们就都明白了。」
「所以我喜欢跟你聊天。所以我不惜自他身边抢走你。」
在他回身远眺时,她彷佛听到风中传来这麽一句。
她没有追问,不想了解他太多。他其实想有人了解他,又怕别人了解他。
跟她一样吧?
「所以,虽然你不常对我笑,但这才是真正的你吧?」
对这些话,她没有回应。她知道,想要她回答时,他会凝视她。
有些人时刻寻求认同,而他,并不需要旁人的肯定。
「来,我们画荷花吧。朕走过这池边,发觉这荷塘月色景致还不错。」
梦荷发觉不对劲——甚麽「我们」?
龙飞扬并未让她疑惑太久。「若是让宫中画师来画,恐怕不明白朕的心境。还好朕让刘为教你画画了。来,让朕看看你学画的进度如何。」
可恶!这分明是要看她出丑!
「抱歉,奴婢资质愚钝,不敢沾污圣上玉眼。恐怕今趟要让皇上失望了。」
「啊?是不是刘为惹恼你了?竟气得你又自称奴婢!哼!一定是嫌你一介女流,不肯认真传你画技!」
「不是,刘先生很尽心……」梦荷头痛,这个皇帝真喜欢威胁人!
「哦?他那怪脾气向来看不起欠缺天份的啊,怎麽会……」
梦荷哭笑不得。皇帝绕这麽大一个圈子,原来是要取笑她笨。她自己认了不算,那叫谦虚,必须由他亲口损几句外加她乖乖不作任何反驳,方能让皇帝满意。
瞧!这下龙飞扬眼中的笑意可是掩也掩不住了。
倒是未曾发现皇帝笑起来竟是如此赏心悦目。是他今日与别不同,抑或今天他才是真正在笑?不过他的笑声可真具感染力,连带她的心情也愉悦起来。
不知何时,他笑声渐止,脸部表情也柔和下来,只是声音中尚带一分笑意。
「今早朕跑到卫王府去串门儿——」
梦荷好笑,你明知王爷与我一起在宫里,跑去串门?可是听到下一句,她再笑不出来。
「原来王兄府中多了一位铃夫人。」
「我知道。」
梦荷发现自己的声音乾涩无比。
接下来,他是否要揭露甚麽她不知道的秘密?
龙飞扬揭露的秘密出乎梦荷意料。
「要是你愿意跟朕,朕不会再添女人。」
梦荷一阵心悸,声音更低,「天下男子都爱说一套,做一套。既是明知不会实践的承诺,何必说来骗人?」
龙飞扬沉默半晌,坚定回覆:「我做得到!」
梦荷听明白了,笑讽,「假如哪天皇上不是皇上,也许会做得到。不过那时候,皇上应该驾鹤仙游了吧?」
她想起自己还是美珠的时候,最是自由自在。没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是最写意。
皇宫、王府都是樊笼,踏入其中,就免不了与人生出牵扯,再轻灵的人都会被绊住脚步。
龙飞扬没有回应梦荷的讽刺,短暂的沉默後,重拾开始的话题,「来,画几笔,让朕看看你眼中见到的是甚麽。」
梦荷知道自己冲口而出的话有不敬之嫌,因此不求回答,乖乖执笔。
她看见的,是墨黑的天空点缀着数不清的乌云,一鈎惨白的新月倒映在莲花池面,被残花败叶打得支离破碎。
原本打算随便几笔敷衍皇帝,结果自己竟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开始是她自己磨墨,後来龙飞扬取过那块容墨,缓缓在雨花田石砚上打圈。只是她已没有心思留意细节、避免招人话柄。
「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游,游於是乎始。」
龙飞扬听见她的自言自语,好奇问,「甚麽游?游甚麽?」
梦荷摇头不答。
唐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
不存在这个时空的人,也不存在这个时空的地名。就像她的来历一样,不能说出口。
这其实没甚麽。知不知道《始得西山宴游记》,知不知道柳宗元,知不知道唐代,甚至知不知道她的来历,对这个时空的人而言又有甚麽?
可是,可是,过去仍然鬼魅般依附在这个时空的她身上,仍然影响着她的心、她的言、她的行。现在的她来到了这个时空,但有二十五年的她在另一个时空。
一点水珠滴落宣纸,将原就支离破碎的残花败叶打得更支离破碎。
龙飞扬看见了,抓住梦荷执笔的手,「刚刚那段字谁写的?怎麽叫你哭了?」
梦荷吃痛,却挣脱不了,瞧瞧这幅画,索性掷笔,「奴婢没有哭。启禀皇上,画已成。」
笔头的墨在墨黑的天空上漾开,化成最後一朵乌云。龙飞扬瞟了一眼,改为扳住梦荷双肩,逼她面向自己。
但她顺从地垂头,更不挣扎。
龙飞扬一阵头痛。他感到梦荷不对劲,可是,他能怎麽办?
她就是一团棉花,打她她不痛,骂她她不痒,疼她她不觉,吻她她不回。
倒一杯水,她吸收了水份,转眼又乾燥如昔。
「皇上,男女授受不亲,请你放手。」梦荷开口了,还是垂着头,「夜已深,明日祭天,皇上是否现在回寝宫休息,养足精神应付繁复的祭天仪式?」
龙飞扬盯着梦荷头上的乌木簪,轻答,「好,依你。」
「那麽,请皇上先回宫就寝,奴婢留下收拾。」梦荷垂首说罢,不再管皇帝如何回答,便动手收拾现场狼藉。
龙飞扬没有反对,却也没有离开,默默站在一旁看着梦荷收拾,直到剩下那幅画以及固定画纸的纸镇。
梦荷犹豫片刻後,露出坚定的眼神,拿走纸镇,就要将令人心烦的画揑成一团,却被龙飞扬捷足先登,卷起来抱在怀里。
「你要做甚麽?」
「皇上,这麽拙劣的涂鸦实在不宜留在世上,污人双眼。」
龙飞扬避开梦荷伸出来抢画的手,「这画是朕命令你画的,甚麽时候轮到你来决定如何处置它?」
梦荷懊恼,「皇上你怎麽可以这样不尊重创作人?画得不好就该毁掉,这样才是尊重画画!」
龙飞扬压根不回应梦荷的理据,「朕要留起来,与你以後的画作比对,看你有没有进步、有没有偷懒。不用多说了,这是圣旨。」
梦荷气结,提起竹篮和灯笼,「遵旨!奴婢先行告退!」
龙飞扬暗暗叹气,没有阻止梦荷。他小心卷起新画,提起灯笼,然後急行追上她。
「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
梦荷没好气,「皇上你有看见其他人吗?」
龙飞扬不计较她的语气,柔声叮嘱,「下次你走这种偏僻的路,不准再一个人走!朕知道你那几个侍卫在天牢,可是你是领头宫女,不晓得随便抓个人替你拿东西、提灯笼吗?现在这宫里无数人想对付你,拜托你自己注意一下!」
梦荷撇撇嘴,「随便抓个人根本信不过,还不如自己走呢。」
龙飞扬无奈,「那碧波呢?碧萝呢?」
梦荷索性不吭声。这两个人哪里显得可以信任?噢,大概对皇帝来说,她们是两个可靠的宫女,那麽对她而言,就更不可靠。
龙飞扬还没有笨到底,也明白这皇宫是个甚麽地方,便转换话题。
「明日去天坛祭天,你不用跟着了,留在宫里。有人去兴龙宫捣乱的话不用客气,直接关进天牢,朕回来再行发落。」
梦荷讥笑,「要是捣乱的人是柔妃呢?」
「照关不误,朕回头给你一份手谕。」
梦荷吃惊,龙飞扬一脸平常,「朕不会容许任何人欺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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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见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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