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的流派众多,发展越久,为了便于传教,吸收各地的见解越杂。
有的流派注重忍辱,有的流派注重慈悲,有的流派注重于求空,有的流派则注重轮回。
金山寺本来就可以算得上是注重轮回的一派,按照佛经中的说法,善恶轮回早有定数,是前尘注定了如今。
就是说,这个人今生出生在富贵人家,肯定是因为前世行善积德,做了很多大好事,福缘深厚,享福全是应得的。
这个人今生出身贫寒,或者多病,或者孤苦,或者受欺,肯定是因为前生作恶太多,余孽未清,受苦也是应得的。
而投胎成了畜牲的,那更不得了了。
说明这个前世做的恶太大太多了,宿孽太深厚了,连当人的机会都没有,只配当了一个无知无觉的畜牲。
因为无知无觉,所以这一世也造不了孽,等到连着几次投成畜牲,还清孽债,才能再去做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非人的东西如果有了智慧开始修行,就已经是逆天而为,不满足轮回时定下的当畜牲来赎罪的规矩,而且因为劣根深重,非人之物修行有成之后,必然还要继续作恶。
因此遇到一切妖怪精魅,都不用问,就知道对面肯定是作恶的,铲除了也就是顺天而为,大有功德。
佛经归佛经,现实归现实。
这种投胎得好,以后就会为善,投胎得差,以后就会为恶的思路,但凡稍微有一点阅历的僧人,也不会太当真。
正因为大家都不会太当真,所以前辈僧人教导晚辈的时候,也不会特地把佛经里的这些记载拿出来,详细反驳,只要等晚辈年纪稍大一些自然也就懂了。
偏偏金山寺出了一个法海。
他的天赋实在太好,师傅教的有没有他自学的快,金山寺的典籍被他小小年纪全部翻看,深受其中理念薰陶,又从定中生神,意中生力,以此为根基,修成法力。
当时金山寺上下,都为出了这样一个天生佛子而欣喜,更加不会有谁觉得自己有资格,有理由去指点他什么东西。
于是等到法海成年出去,行走世间,还抱着那种佛经里说的,就等于是现实真理的幼稚想法,很快遭到了现实的痛击。
投胎好出身高贵的,也有很多不当人的,出身卑贱的却也有人不乏几分慈心,畜生有时候都比人知道好歹。
而最令他心神动摇的,还是有一回,他遇到了一个修行两百多年的老蜘蛛。
那时他很是兴奋,眼见这蜘蛛妖孽居然还敢打扮成和尚,真是大逆不道,稍作戏弄就将之镇压。
结果不久他就发现,这老蜘蛛的法力慈和清净,精神宁定喜乐,不但没有作恶,反而还常为人开示佛法,劝善辟邪,是一位很受尊敬的老方丈。
法海意识到不对,匆匆赶去把被镇压的老蜘蛛放出来的时候,因他法力太强,老蜘蛛的修为已被他毁去大半,这件事让他心神动摇,很不安宁。
本来到了这里,正常人见识到了现实跟佛经的不同,又正值是年轻时候,思维接受能力强,自然就可以调节过来。
但是法海的修为就是以“世尊地藏”的理念为根本,地藏王为冥冥世间主宰,轮回皆有定数,是他一身法力的基础。
他心理上想要改变的时候,他的修为法力,却不允许他这么轻易的改变。
这个时候,法海那深厚惊世的修为,反而拖了他心境上的后腿,心神和法力有了破绽就生出痴妄,痴妄又生出嗔怒,嗔怒又生出贪欲。
痴、嗔、贪,三毒依次涌现,种种烦恼欲望,就纷至沓来,贪杀贪名,乃至贪花好色。
他虽然还硬凭打坐入定的功夫,将大多劣根恶性压住,把持得住,也感到自己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因此才寻了青蛇,要考验自己。
结果这次考验也没有成功,北岳魔气乘机入体,开始了他多年来魔患缠身的序幕。
虽然他加固了北岳和南岳的封印,但心境和法力的矛盾没有消除,不朽的魔气就能在他身上持续壮大,修为越厚,魔气越重。
加上今天晚上接连遭受刺激,他距离最后入魔,只剩下最后那么一丝坚持。
苏寒山看到法海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感觉,这和尚如果入魔,必然舍弃拂尘、念珠,满头生出烦恼丝,手持妖剑,以一套偏执歪理横行世间。
纵使不像寻常邪祟妖魔一样,专以毁灭为乐,那样的法海,恐怕也是世上众生一个极大麻烦。
至于法海想要虹化圆寂,多半不能成功。
因为那把剑里面的青蛇灵性,脱离了炼剑者掌控后,还有一分余力,虽说感想复杂至极,却绝不会坐视法海就此死去,必然会在最最关键的时刻,做出那么一点妨碍。
“青蛇和法海啊,如果是看电视,我还挺乐意看这和尚入魔之后会怎么样的,可这是现实。”
苏寒山以无相之心,感应法海修为,已经知道关键,先念起玄黄千字文来。
周围空气里面,发出点滴雨水入湖面般的轻响,接连不断,冒出了许许多多清水气泡。
每一个清水气泡,都有巴掌大小,里面都会端坐着一个小金佛。
气泡透明飘忽,金佛质感十足,缓缓飘动,如同轻重虚实的完美结合。
这《玄黄千字文》产生的念力最是平和,被苏寒山以佛家无相之心转变后,个个念头,看起来都像是大定大慧的真性佛念。
成百上千的金佛气泡,前仆后继,都涌到法海身上,消失不见。
法海身上升腾起来的黑色魔焰逐渐减弱,周围环绕的禅唱之声,也变得更加清晰。
宁采臣等人赶过来的时候,就见到两位前辈一站一坐,玄音禅唱,无比融洽,根本看不出之前法海即将入魔的痕迹。
“怎么一起在这里念经?”
袁老头摸不着头脑,说道,“所以法海大师为什么会停在这个地方?”
“他资质太好,又没有名师教导,今晚被人坑了,差点出大问题。”
苏寒山回了一句,看向眼神已经正常起来的法海,说道,“现在只是暂时压制,让你有一丝清醒,能够学法,我来传你降魔武道,你听好了。”
满天玄音,骤然一变,隐隐约约,一株大树在苏寒山背后浮现出来。
原本只是五色脉络构成的一个树形粗浅轮廓,随着玄音念诵,五色光芒,逐渐被皓白之光取代。
如明月般净白斑驳的树体,变得更加真实,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生长着。
苍虬有力的枝条蜿蜒伸展,向四面八方张开,叶片簌簌作响。
所有真佛气泡不再随意飞舞,全部挂在了大树枝头,如同是这颗神树上,结出来的果实。
不但是法海学到了降魔武道,宁采臣、葛夫子、阳宅兄弟乃至聂小倩等等,都感知到了降魔之法的脉络,还依照各自修行禀赋,又有不同的感触。
满山死人头发般的枯草,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恢复了生机。
冷夜之下,绿草成茵,神树在山顶屹立。
隔壁的山头上,小小的飞虫栖息在叶片上,旁观着一切。
苏寒山一首玄音念完,背后神树的异象,又渐渐消失,忽然耳朵一动,右手闪电般一抓。
空间被他抓出一个窟窿,隔壁山头上那只小虫,被他抓了回来。
“这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切昆虫小兽,肉体都已被毁,魂魄被一种剑术炼化。”
“就算有虫子赶过来,也至少要从百里之外开始往这边飞,是什么虫子,能飞得这么快,这么一会儿就赶到了中心区域?”
苏寒山盯着这只虫子,感觉有点像蚂蚱,但体型小如瓢虫,翅膀却比身子长一倍。
他刚才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这个虫子的气息,如今虽然抓在手上,也只是一眼看穿其物质层面的成分特殊。
主宰这个虫子的意识如何,却在他出手的时候,已经自动消失,无法追溯。
灯草婆婆等人看不出这虫子有多么奇妙,宁采臣却是有一点感知的。
“没听说天下间有修炼蛊术,达到了鬼神领域的高手。”
宁采臣苦思冥想,“莫非不是蛊术,而是身外化身之法,那就有点难说了。”
玄门佛门都有身外化身的法门,这类法门又不像修炼蛊术的那么有特色,平时完全可以不使用出来。
自古以来,有多少隐藏高手还没死干净,当世闻名的高手中,有哪些突破了鬼神领域并未声张,都有可能懂得身外化身之术。
“不急,还是先把法海的情况稳定下来。”
苏寒山收掉了那只小虫子,抬头看了看天象。
法海这个时候已经在运转降魔武道,体内的魔气得到了进一步的控制,得以开口说话,念的却不是佛经,而是刚才从降魔武道中领略出来的一篇经文。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他反复念了几遍之后,体内气息运转更加平和,眉心朱砂也从血红,转为一种浅浅的明红光泽,这才向苏寒山说道,“多谢施主济苦、传道,两重恩德!”
他也不说什么必不必报,但看他神色就知,他是必有图报之心,其意之挚,绝无半点伪饰。
苏寒山说道:“你的根基和心境相冲,这个最大的问题,不是降魔武道可以解决的。”
法海早已自知:“我曾经想过废功重修,只是以我的修为,以我心性法力如今冲突的厉害程度,一旦我想要废功,只怕立刻引发一场惊天巨爆,横荡世间,更有魔气作祟,纠缠灵光,不可测的变数。”
“如今既然有降魔之法,等我把体内魔气化尽,再去天外太虚寻一僻静处重修,或可逐步扭转过来。”
苏寒山摇摇头:“那样太慢,也太浪费了。”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帮了忙,就帮你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掉!”
他再度抬头看向天空,忽然伸手一指,满天云霾尽散,群星闪耀,银河浪漫。
不懂得星象学问的,这个时候恐怕连银河都辨认不出来,更别提什么二十八星宿,只能看出布满天空的星星!好多的星星!
二十八星宿全部浮现,星光精气,很快就浓郁得如同青色的薄纱,飘荡在群山之上。
“铃星!火星!地空!地劫!擎羊!陀罗!”
苏寒山连喝六声,浓浓的星光精气,向周围山间六个方位聚拢,很快凝聚成六个庞大凶恶的魔王形象,或笑或哭,或喜或怒,虽似人形,体态却全然非人。
这个世界,并没有渊界人间那么强大的“六煞天星”不朽概念。
但苏寒山开创《玄元万维真经》,自然也融合了玄阴奥妙,能用正常的星光精气,以天星、风水两道,临时转化出这个六煞天星的格局出来。
六煞天星,代表对命运的破坏性,但破坏并非毁灭。
这种格局,是用来帮真正的强者重铸根基,最好的一种办法。
法海从前虽未见过这样的神通,但以他的眼力,当然能看出许多端倪,又惊又喜,赞道:“有这种手段相助,我破坏自身根基,或许真能一蹴而就。”
“你运转降魔武道,克制住本能的反击,我以六煞天星破坏你的根基,然后以我自身修为,封锁住你的根基,处于一种破裂但不能碎散的状态。”
苏寒山转头一挥手,“葛夫子,你们都退到我这六尊玄阴魔王的范围之外。”
众人退出一段距离。
苏寒山又问法海:“你还要准备多久?”
法海抬起那把青色长剑,看了一眼,收入袖中,双手合十,笑道:“缘分已至,何须再等?”
他在这一合掌之间,不但身上最后残余的点点魔气,从眼尾收敛进去,连周围的禅唱,也全部黯然熄灭,闭上双眼,白衣从容,如入甚深定境。
这么快就把握到降魔武道的精髓了?!
苏寒山有点欣喜,看法海这样的禀赋,对鬼神领域的理解之深更是不言而喻,等他重铸根基之后,正好向他学一下这条道路。
肯定要比观摩夜叉图所得更多。
“天星降世,破立旧命!”
苏寒山哈哈一笑,再度向天一指。
天空轰隆巨响,坠落下来一条星光瀑布,青蓝光芒蒙蒙,如同真正的水流飞溅,奔腾浩荡中又有无数水滴迸射,雾气弥漫,景象壮阔,煞是好看。
不过那六大玄阴魔王,站位疏而不漏,如同一圈高墙,把星光瀑布,全部圈在这个范围之中。
宁采臣等人举目望去,只觉一座湖泊,眨眼之间已经生成,水位之高,把中间那座山头彻底淹没。
以他们的眼力,也看不清里面现在究竟是什么模样。
片刻之后,星光湖泊里面传出一声震撼性的裂响。
明明只是如瓷器破裂般的声音,并不特别洪亮,却让所有人都觉得身上一紧,几乎想要摸摸,自己的皮肤血肉,是否也随之皲裂。
这一声裂响之后,又是一连串破裂的响动,天上的星光瀑布断绝,星光湖泊中的灵气流水,也急剧蒸发。
只见一尊九丈九尺九寸九分高的大佛,冉冉升起,超出水面。
这尊大佛,头上戴着象征五方净土的五佛宝冠,浑身璎珞天衣,双手分别以说法印、与愿印示人,身姿挺立,脚下踩着九品金莲花,金莲花周围,雕刻无数恶鬼修罗。
脚踏地狱,承载净土,引渡众生,主宰世间,这就是世尊地藏的法相。
不过这尊大佛,从眉心骤然开裂,浑身此刻都如千百碎片浮动。
佛体外壳之下,只有一片空虚。
“般若诸佛,世尊地藏……”
法海的声音还在水面之下,缓慢沉闷的传出来,却跟水面之上的大佛散发出来的明光妙音,合成一体。
庄严神圣,宏大漫长,不像他平常的嗓音,像是有世尊大佛在借他的口开讲。
“地藏尚未主宰世间,轮回之说并无定数,所谓前世佛理,硬套在现世之中,只会成为作恶的借口。”
苏寒山的声音一起,周围的六大玄阴魔王同时应和,或怪笑,或长嚎,或大喊,装点着苏寒山的声音,使之水涨船高,盖过佛音。
“请世尊,退位吧!”
苏寒山一语方落,那地藏大佛的身影,仿佛被人当头拍了一掌。
整个威严的头部,都深深凹陷下去,出现一个皓白色的掌印,大佛浑身的裂痕急剧震荡,却被这个掌印定住,炸不开来。
水面之下,再度传出一个声音,这次却是法海的嗓音。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请世尊,退位吧!”
法海的声音硬朗,开怀道,“请世尊重回菩萨之位,大愿地藏王,苦行地藏王,安忍不动静虑深密地藏王菩萨!”
话音未落,只见一条纯白拂尘,轰然破水而出,拂尘长度暴涨,汲取着星光湖泊的元气。
转瞬之间,残余的所有星光流水,都被拂尘收走,死死缠绕在地藏大佛身上,猛然一拽。
地藏大佛的身影急剧缩小,头顶无发冠,如比丘形象,只有一袭僧袍,脚下也无莲台,手中捏了一枝千叶莲花。
法海的拂尘也在缩小,随手搭在肩头,被拂尘绑住的地藏之影,从他后背中心处融入体内。
“般若诸佛……”
法海缓缓调息,沉吟良久,身上金光时而开裂,时而弥合,足足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是站起身来,单掌竖在胸前,向苏寒山一拜,笑道,“南无地藏王菩萨!”
南无,即是礼敬之意。
苏寒山道:“又把我看成地藏?”
法海安然道:“菩萨本来就是人,谁都可以是地藏。”
………………
数千里外,江边野店。
野店无人,荒草丛生,桌椅废弃,坍圮在地。
青灰衣袍的壮汉,放荡不羁的坐在桌子上,大口饮酒。
忽然他耳边传来一个惊咦的声音。
壮汉酒坛一停,问道:“怎么了?”
那声音说道:“我派到华山去的小探子,今晚已有好多被毁,最后一只最顽强的,也被擒拿了。”
隐秘的思维,传入壮汉脑海之中,展现华山今夜的变故。
“西岳魔神的封印被堵住了,好啊,夜叉也被干掉了,嘿,这个夜叉姥姥还挺强,等等,降魔武道?!!”
壮汉脸色一变,“还有这种好东西,七十二种诱魔法,嘶,好像真的可行,水龙吟,你那虫子怎么探消息的,这么重要的东西,听得这么浅,你也不赶紧调节,远不如在场的人听到的完整吧。”
这壮汉又倒了一口酒在嘴里。
他这酒竟然是用魔气酿成,极其精纯,入体之后就跟他本身元功剧烈冲撞,相互磨砺抵消。
如果苏寒山在这里就能看出来,这种路数,虽非降魔武道那样精巧,倒也近似于上古兵家九渊神魔的道路了,修炼起来万分艰辛难熬。
这次壮汉故意留了一丝魔气混入丹田,运转降魔武道,稍一尝试,果真感受到那缕魔气被化为自身的修为,脸上更是惊喜。
“我负责收集天下情报,还要编撰合理谣言、衍生知识,进行传播,摊子铺的太大了,总有难以顾及的地方。”
水龙吟哼了一声,“倒是你,你负责追查最可能引发魔灾的幕后黑手,当今天下高手数量也就那么多,有立场干这个的就更少了,你到现在都没有真正确定目标,才是办事不力。”
青灰布袍的壮汉叹了口气:“唉,我们出来这才多久啊?能收集到的消息,也就只是普通江湖渠道,没有真正的隐秘线索在手,怎么摸索得了最深的症结所在?”
“你之前还怀疑过名气极大,修为顶峰,跟魔神接触多,最近十几年又行踪诡秘的法海,可现在看来,法海应该不是。”
水龙吟说道,“既然如此,那还是先按照表面消息来行事吧,表面上来看,如今最大可能的幕后黑手,就是那位慈航国师。”
他催促道,“快快快,蜀道难,你给我立刻行动起来!”
名为“蜀道难”的壮汉摸了摸胡茬子,虽然还坐在那张破桌子上,身边的景象已经在急速流逝,又道:“那个慈航国师,是不是准备去泰山来着,哎,你说,要不要设法把华山那几个人也通知到,引他们这些高手过去一起看看,万一有什么变故,也稳妥些。”
水龙吟思索少顷,说道:“不需要我们在这方面多事,他们自己应该有这个消息,而且也有动机去看看。”(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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