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夏亦姝板着脸一言不发,红缨心下不由惴惴的。
她不知自己是做错了哪点,才惹得主子如此动怒。
往日她不也带了别院赏的吃食回来,主子虽看不上这些,但若她捧到面前,主子也会含笑地尝一尝,不曾大声呵斥过她。
如今被突然呵斥,她除了脑袋一头懵,心里还有点委屈。
“主子,奴婢对您的心天地可鉴,万没有让您吃别人剩下东西的念头。况且往日您也不曾在意,为何今日反而如此生气,红缨不明白......”
红缨看着她,眼眶蒙上一层雾气,语气不解道。
不想,夏亦姝却无动于衷,“今昔不同往日,红缨,你我关系虽好,但终究有主仆之别,若此事被他人瞧去了,府内人必定看轻于我。”
“如今我地位微妙,为防生出不必要的枝节,还是当应谨言慎行。”
听了夏亦姝的话,红缨的心凉了半截。
说要谨言慎行,这是嫌她往日太嚣张跋扈了吗?
可这一切不是她默许的吗?
“可是主子,奴婢的行为并未出格.......”
她的声音从底下传来,里面似带着一股气,一股名为不甘的气。
“而且奴婢一直以来都在为您着想,您担心不受六爷宠爱,奴婢为您出谋划策,就算这次您的嗓子因病受了伤,奴婢也一直在想法子.......”
说到这,她微微抬头,目光直视夏亦姝,眼眶也红了半圈。
“可您呢,您对奴婢一点都不坦诚.......奴婢不知道您的嗓子出了什么毛病,也不知道您现在嗓子休养到什么程度.......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夏亦姝看着她,心略有震动,她提的往事如一枚枚钥匙打开了记忆的匣门。
原主刚进府时,内心其实是胆怯的。
她因从小被楼里看重,所以只一心练歌唱曲,故而身边环境比较纯粹,那些腌臜事也跑不到她面前。
后来一朝被贵公子带入院墙森严的公侯府邸,原主却陡然有了隐忧。
她地位低微,只是一青楼妓子,而公侯之府最重身份清白,对下九流的妓子自然没好眼色。
最重要的是贺明玄还有一高门美貌的妻子。
自古以来妻妾之间势如水火,成为妾的女子向来命运不好,不是被正妻发卖,就是因年老色衰而老死在深幽宅院里。
往日无意间听到的故事闲谈如今竟清晰映在她的脑海里。
于是原主开始恐惧。
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原主进了侯府,然后遇到了红缨。
刚进侯府的前半个月,原主其实很难熬。
贺明玄将她带进府后便好似忘了她似的,不仅不来看望,连只言片语也未送来。
于是贺明玄的态度宛如一个炸了的信号弹,藏在阴影底下观望的魑魅魍魉纷纷跳了出来。
姬妾暗地为难下绊子,下人们话里话外的鄙夷,主母视她为隐形人。
在这些打击下,原主渐渐郁郁寡欢,人也憔悴了不少。
却在这时,红缨站出来了。
她提议让原主主动出击,用歌喉吸引贺明玄的目光。
可想而知,红缨的法子很有效,不仅帮原主解了当下的困境,还让贺明玄自此留了下来。
而也因为此,原主开始看重红缨,将她视作心腹,有什么问题烦恼都会向红缨一一诉说。
而红缨也因此成为原主房中说一不二的人。
可,她并不是原主......
夏亦姝忽而意识到,或许双方都没有错,只是每个人都有她的立场。
今日这起冲突也是因不同立场产生不同想法之间的碰撞。
她有资格责怪红缨弃旧主而择新主吗?
毕竟她也是个鸠占鹊巢的人,若没她穿过来,或许红缨仍和原主相处得好好的。
她看向红缨,见她此时眼珠往上抬,紧紧贴着上眼皮,眼眶下面露出大半眼白,嘴唇也紧抿着,两边嘴角向下伸展。
这是个很倔强的表情。
她心里在不服,在不甘,甚至在埋怨......
夏亦姝突然觉得心神有些疲惫。
“行了红缨,之前的事我也不跟你计较了......而我的嗓音,实话跟你说吧......估计已经恢复不了了......”
红缨眼睛微微睁大,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恢复不了了,明明主子的嗓音听起来还是正常的......”
“有时候并不是得嗓子毁了或生了什么大病才不能唱曲......红缨你知道吗?声音其实是和心连在一起的,若心出了问题,那声音也不会完好如初,就像琴弦,若琴弦不是音色不准确,那这把琴就不能奏出出色的音乐......”
她这话当然也是编的,但为了让他们信服,夏亦姝只能搬出一套看起来有道理的理论。
“心出了问题......”,红缨喃喃自语道。
她下意识想问心出了什么问题,但看着面前的夏亦姝,她又不自觉顿住了口。
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好好观察主子了。
记得第一次见主子时,她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主子的美貌,而是她眉尖若隐若现的忧愁。
那时候她就想,明明已从下九流的妓子一跃成为侯门妾,她还在忧心什么。
后来等她渐渐了解自己这位主子后,她才明白主子心底究竟在担心什么。
总之在红缨看来,这位主子不是个性子坚毅的人。
她性子弱,耳根子也软,有时候甚至怯懦,被别人欺负了,也不会还手,只暗自抹泪。
但她又有个优点,她一旦专注做某件事后,就会变得无比认真。
可如今再看面前的主子,红缨却发现有些不一样了。
她的眼睛很明亮,如天穹的星辰,若往里再看点,就会发现里面喷涌的蓬勃的生命力,
她眼上的眉也自然舒展,因没有人工描眉,那根根分明的眉毛杂乱生长着,有种原始的美感。
这些都是主子之前没有的。
她又不禁想起之前枝儿对自己说的话,说有因妖精鬼怪上了身而性情大变者。
她面前的主子虽没性情大变,但细究下来还是有些变化。
而且最关键一点便是主子不能唱曲了,若只是不能唱曲那还好,但红缨发现面前这位主子对音律,对之前练了十几年的琵琶都变得一点热情都无。
这些日子,她甚至都没碰一碰琵琶。
想到这些,红缨不由浑身一颤,心底涌起深深的恐惧。
......
见面前跪着的人看着自己久久不语,夏亦姝不由有些奇怪,遂开口问道,
“红缨,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声音,红缨却突然一颤,动静大的连夏亦姝都瞧见了。
她眉尖微觑,奇怪地看着红缨,欲细细观察红缨脸上的神情时,却见她蓦然低下头,只留一个发髻给她。
“主子......奴婢没事......奴婢只是一时想事情想入神了......”
红缨低着头,双手撑在地面,从夏亦姝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描得精致的眉和微微颤动的眼睫。
她在害怕,夏亦姝突然想到。
她为什么害怕?自己方才一没呵斥,也没说什么严厉之语,表情语气等都正常得很。
所以她在害怕什么?
夏亦姝有些不解。
此时太阳西沉,天色渐渐变暗,屋内因光线不足也变得昏沉一片。
昏暗的光线罩在红缨身上,令她的脸更加模糊不清。
“罢了,时间不早了,你下去吧......”
最后夏亦姝只说了这一句。
而红缨也一反常态,一句话也未说,只沉默乖巧地退下了。
最近碧芜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她发现红缨彷佛变了一个人,不仅不推脱事务跑出去晃了,还每天主动将属于她的事务做完。
按理说这应该是一件好事,但碧芜却觉得有点不对劲。
前几日她无意瞅见红缨进了卧房,她以为过会儿红缨便会出来,哪知过了好半晌她仍未出来。
虽心中奇怪,但碧芜也不敢去偷听。
后来直到日落西山,红缨才神情古怪地从里面走出来。
对的,古怪。
在碧芜眼里,红缨向来是傲气的,她的眼总是往上抬,看的是上面的事和人。
可如今她却低着头,弯着腰从主子卧房走了出来,仔细一看,裙摆处还有灰色的尘埃。
虽说这才是奴婢的样子,但主子素来对红缨宽宥,并不在意红缨姿态如何,所以如今她这样反而反常。
当红缨走到自己身边时,她像是没注意到她这个人似的擦身而过。
在红缨擦身而过之际,碧芜还注意到她的手在颤。
这之后,红缨彷佛变了个模样,她的话少了很多,有时做着做着还会对着虚空出神。
而主子对红缨的态度也更奇怪了。
不再亲昵有加,但也不至于冷淡,说的具体点,就是对一个普通丫鬟的态度。
由此碧芜猜测之前两人定发生过什么。
若是夏亦姝得知碧芜的想法,她定会大声为自己辩解。
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啊......只稍微威吓了一下......
其实夏亦姝也发现了红缨的异常,毕竟她表现得那般明显。
不过她只以为红缨有所醒悟,并未联想到其他。
还有就是眼前府里正有一件喜事,分走了夏亦姝的注意力。
那就是贺明玄升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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