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不是小心翼翼。权衡,不是寸步不行。
在场的人们,瞅一眼地上插的钢管,又瞅一眼老周。
缓了几秒钟,才开始窃窃私语。
桥总第一个反应过来,招呼大家把这些钢管收拾了,马上要运装修材料进来了,得腾个地方出来。
老赵和大黑胖子,把老周拉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
老周体会到了和一个一米九的身高,快三百斤体重的巨人,走在一起的感觉。
自己真就像个鸡崽子。
屋子里有办公桌,还有一些设备。
只有两把椅子,但三个人都没有坐。
大黑胖子,真的好黑,这屋子里灯光不太亮,想看清大黑胖子的表情,都有些吃力。
大黑胖子眼神有些复杂。
两个人就都静静地瞅着老周,好像在等老周先开口。
老周被瞅得有些发毛,就说道,“我以前呆过一个工地,也,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没人搭话,感觉上是对上了,这就是他们两个要的结果。
他们是希望老周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对刚才那邪门的几秒钟,给个解释。
老周继续措辞,“那塔吊也是像这样一抖一抖地,后来查出来,是液压那儿坏了。”
“出事儿了?”老赵问。
“没,没,当时,没出什么事儿,可也把我们给吓得不轻,那塔吊就像要跳舞似的,呼扇呼扇地摆了好几下。”
一个像半截黑塔,一个是个老油条。
老周邋遢单薄的样子,在他们两个人面前,真是毫无招架之力。
老周甚至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两位便衣。
老赵和大黑胖子还是盯着老周。
“在那个工地,也是你碰巧看到了塔吊跳舞?”老赵眼神陡然犀利。
老周这才反应过来,问题出在了哪里。
其实塔吊抖动是很常见的,风吹,负重大,操作不当,都可能让塔吊抖动。
刚才恰好因为老周的反常举动,又恰好有塔吊夜灯的辅助,才让大家都有幸看到了刚才的塔吊抖动。
这种抖动确实与平常的抖动有所区别,但不会有谁会认为当时会出事儿。
除非老周,常年观察塔吊。
老周都不能是开塔吊的,而一定要站在下面,经常观察塔吊的运行状态。
只有这样,才能在一抬眼的时机里,一眼瞅出这个塔吊的运行有问题。
老周在这个问题前,也实在找不出靠得住的理由,就只能说道,“直觉吧,我这人,有时小心过头。”
“但总不是坏事,对不?”
老赵又想起了下午找钥匙的事儿。
这几个片段穿插起来,在老赵的心里不住地翻腾。
这个老周怎么神叨叨地,让人捉摸不透,但又好像真没什么城府。
事情如果按老周说的,也确实解释得通。
不然,就真的没办法解释了。
老赵又思索了一会,才想起给塔吊司机打了电话,让检查一下液压部分。
“你为啥觉得,我们站的地方有危险?”大黑胖子追问。
这个问题,老赵也很疑惑。
当时老赵和老周站在一起,即便是大家当时预感到钢管可能会掉落下来,但也不会想到钢管会是以那样一个角度,那样一个覆盖面积,那样一个姿态落地。
但如果真如老周所说,小心过头,倒也能解释,就是把塔吊底下的人都清空,肯定是最保险的方案。
老周想了想,“我当时只是把情况都想到了最坏,如果钢索没有断,如果起重臂没有刚好转到那个位置,或者如果塔吊司机看到桥总的示意后,立即停机,那么今天的事儿就都不会发生。”
“可偏偏就发生了最坏的结果。”
老赵仔细思索了老周的话,好久。
腹黑一点的话,老赵可以认为,这塔吊是老周做的手脚,目的就是为了赚个人情。
可老周是今天下午,自己眼瞅着从城里拎回来的,冻得像条死狗。
而且他怎么知道今天要用塔吊,这塔吊已经小一个月没动过了,今天要不是桥总要接装修材料,肯定也不会动塔吊,腾地方。
况且,自从老周他们进到工地,也没有机会爬上塔吊去搞什么小动作。
再进一步,就像老周说的,那三个条件只要有一个没有发生,钢管就不会落到桥总他们站的位置,他又靠啥来赚这个人情钱。
老赵向大黑胖子点了点头,好像是解除了对老周的盘查。
的确,也怪不得老赵他们腹黑,事出反常必有妖,恶心的事他们见得多了。
特别是在这群挣扎在赤贫与温饱之间的家伙面前,每个人都看起来像糙了吧唧,可你心里不能也跟着糙了吧唧,得有数。
老赵让食堂给做了两个菜,一个油炸花生米,一个回锅肉。
都是小铁盆盛着,分量能顶餐馆里的三四倍。
大黑胖子从外面搬来了三箱啤酒,摆在地上,三个人就坐在啤酒箱子上面。
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每人先吹掉了两瓶啤酒。
老赵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
大黑胖子不知道从哪弄了个电饭锅胆,开始往锅胆里倒啤酒。
一直倒了五瓶。
大黑胖子双手端起锅胆,“大哥,您贵姓?”
老周仿佛看到了李逵。
“免,免贵,姓周。”
“周大哥,多亏您今天救我一命。我先干为敬。”大黑胖子说完就捧起电饭锅胆,吨吨吨地开始往肚子里倒酒。
这回轮到老周傻眼了,楞楞地瞅着大黑胖子,第一次见有人这样喝酒的。
老周有些担心,劝大黑胖子喝慢点。
很快,一锅胆的啤酒被大黑胖子一饮而尽。
可大黑胖子却举着锅胆,没有立即放下,而是挡住了脸。
接着就传出了抽泣声,大黑胖子哭起来,声音竟然这么尖细。
过了一会,抽泣声才止住。
遮住了一张大脸的锅胆,也被大黑胖子放下。
在大黑胖子的身形衬托下,这锅胆也不过就是一个大一点的海碗,尺寸上也就合理了许多。
大黑胖子抹了一把眼睛,抬头望向顶棚,“周大哥,让您笑话了,您这是救了我一命呀,我却连顿像样的饭都请不起您。”
老周急忙开口,“您可别这么说,什么救不救的,都是赶巧了,这有酒有肉的,咱还有啥不知足的。”
老周说的是实话,这么大块的肥肉,应该有几个月没吃过了。
“周大哥,我叫林仁涛,大家都叫我黑林子。”
“刚才砸了你们的东西,是我不对,我给您赔礼了。”
黑林子继续说道,“这工地三四个月没发工资了,大家过得都挺憋屈,现在基本上也不干啥活,桥总还管我们温饱,其实我们应该知足。一些人挺不住,就先回老家了。我们想换个工地干活,可现在工地都不景气,找了好几个,也没有合适的。”
“其实您刚才骂我们那句也对,我们就是没本事。我们都是桥总从老家带出来的,大家拧成一股绳,想弄点啥,咋会弄不成。”
老周也不说话,帮黑林子往锅胆里继续倒酒。
“这小区的前两栋楼,是别的施工队干的,这上家也是欠了那个施工队好多钱,硬是拖着不给。然后这上家就想让桥总进来,接手建这后面的几栋。这上家应该是使了点什么手段,就和那个施工队联手做了个局,相当于把桥总给诓了进来。直到我们干了几个月了,才知道上家欠钱的事儿。”
“我们就想去搞一下那个上家,让他快点付钱。可桥总打听了一下,说不让我们胡搞。”
“我们都是桥总从老家带出来的,人生地不熟的,除了力气,啥也没有。”
“可以起诉呀。”老周说道。
老赵正在这个当口进来了,手里拎着一袋哈尔滨红肠。
老赵听到老周这句话,神情一紧,这个词从老周的嘴里说出来,可不寻常。
于是老赵便把话头接了过来,“桥总也找人帮忙查过了,仅有的一点资产已经抵押了几次了,没啥可执行的东西,起诉也没啥用,又搭工夫又搭钱的。”
“你还懂起诉?”老赵的眼神比刚才柔和了一些,但还是充满了疑惑。
老周这次迟迟没有答话,他是真的没有想好应该怎么说。
“是呀,周大哥,您还懂这些。”黑林子从老赵手里一把抢过红肠,一把撕开。
“老周,打零工之前,你是做啥行当的?”老赵问道。
“原来有个班儿上,后来太懒,不愿意每天起那么早,就不去了。还是打零工舒服。”老周的回答倒是毫不扭捏。
老赵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老周,看着老周的邋遢劲儿,笑了笑。
“黑林子,给老张送一根儿去,再加两瓶酒吧。”老赵吩咐道。
黑林子应了一声,就拿着东西出去了。
“老周,来尝尝,这可以桥总私藏的好东西。”老赵把红肠往老周面前推了推。
“这老张……”老周对老赵提到的老张比较好奇。
“这老张,是上一个施工队的人,腿伤了,干不了活。挺可怜,要是把他推出去,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我们桥总就一直养着他。”
“他也挺倒霉的,施工队和上家,都没钱,都不管他。”
“想不到,咱们桥总,这么仗义。”老周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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