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林哪,走快点,好歇息!”德顺老汉大声地对加林喊道,“嗯!”加林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腿还是加不上劲。太阳晒得大地发烫,满脸汗水的加林用衣服袖子不时地擦着脸上的汗珠,他心想,也该回去了。加林擦拭一毕,驻了一下,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身向东南方向的县城望去,令他一度向往的神圣的县城已慢慢地被青纱帐笼罩了起来,好像回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今天加林和德顺爷爷走完回家的一里来路,可对加林来说,比两年前的晚上去县城来回拉粪的二十多里路还要长,还要艰难。
在德顺老汉的一再督促下,高加林才拖着沉重的脚,终于走上了他家门前的硷畔。朝家望去,窑门大开着,高加林跟着德顺老汉一前一后的进了窑门。一进回到家里,高玉德和加林娘几乎同时围了上来,一看满脸凄楚的儿子,老两口不知说什么好,半晌,高玉德终于组织好了语言,还是上一次的那种语气,“小老子,你可回来了,从昨天晚上,我去你德顺爷爷家到现在,我连炕都没上,和你妈坐在凳子上,就等着你回来,要不是腿犯病,我非赶到县上不行。唉,啥都不说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高玉德噙住泪水说不下去了……
加林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向里窑的炕脚走去,一声不响地上了炕,窝在炕角的被子上,就好像一个输了万贯家产的赌徒,缩成了一团。
“娃娃心里难受,你俩也就别再指教他了,让娃娃清静清静,好好歇息一下喀。”德顺老汉坐在窑口的木凳子上,一边装着烟锅,一边说道。
加林的母亲这时就回到案边急忙收拾着吃食。
躺在土窑洞炕上的高加林,昏昏噩噩,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浑身困倦无力,就像龙被抽了筋似的。生活中瞬间发生的巨大落差,突然得让高加林感到措手不及,更让他无所适从。加林只觉得头大得好像一个担笼,里面被各种杂草塞着,即使这样,他还是试着厘清这一半天生活的波澜起伏。
昨天此时,他高加林正踌躇满志地坐在从延安开往县城的班车上,窗外的景致一点也引起不了他兴趣,因为他一直都在做着南京梦。这一个多月来的新闻班培训,加林的课余时间只干了两件事情,一是去了两所大学,一所是陕西师范大学,另一所是西北大学,这都是培训班里西安文友郭勤学带他去的,并给他讲了学校的布局,带他逛了体育场地和图书馆,使他也体验了一下象牙塔里学子的生活。二是逛书店,和往常不同的是,加林这次把选书的目标选定为南京,因为他做梦都想融入六朝古都——南京。他必须先走一步,从精神上先感受一下,即将面对的生活。因而,他检索书籍很细,凡是有关南京的东西,不管是人文风俗,文物考古,城市风貌,山水风光,他都看,而翻看最多的,还是南京市地图。西安东大街的钟楼书店和西大街的古旧书店里面的地图,他都查看了。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他在古旧书店里找到了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他几乎欣喜若狂,拿在手里仔细地翻阅。
在新闻培训班这一段时间里,加林通过翻阅大量资料,使他对南京从原始社会到新中国建立以来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他很自信地认为,对于南京的古文化他完全可以挑战黄雅萍。他想了一路,也兴奋了一路。
可好景不长,一回到县城,噩耗不断。第一个窝心事,就是他从三星口里得知巧珍已经和马拴结婚,他顿时感觉好像喝了一桶泔水,心里多有不快。第二件事竟晴天霹雳。那是景若虹老师和他谈话,景老师严肃地对他讲了县委关于处理他走后门参加工作的问题的通报及组织的处理意见。当他一想到他的前途理想,爱情婚姻即将化为乌有,又要回村当社员,他的心一下子就蒙了,浑身无力,连掉在地下的一盒火柴都捡不起。原来他的黄粱美梦只做了一半,就被张克南的母亲给搅活了。
高加林有点惘然若失,走出黄土地的他,刚尝到了生活的一点甜头,找到了做人的自尊,头上有时还闪着一圈光环,但还不等得他融入这个城市,却又被打成了原形,让他回到了生活的起点。
人生挑战的失败,未来的生活到底会怎样,他又将如何面对,高加林不敢往下想。从昨天到现在,他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他肚子里好像装了一块铁饼,只感觉憋胀,没有胃口,一点东西都不想吃。
德顺老汉和加林的父亲坐在窑口,一边吸着旱烟,一边拿着蒲扇扇动着,还不时地唠叨着什么。窑外树上的知了使劲地振动着翅膀发出嗞哒嗞哒地聒噪声。
加林的心里烦极了,现在他还想干什么,他还能干什么,他其实什么也不需要干,他也只有静静地躺在炕上。
德顺老汉和加林的父亲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加林除偶尔听到咳嗽声,至于他们都说些什么,加林一句都没有听清楚,他也不愿意听他们在唠叨什么。因为加林心里明白,他们不管说什么,都对他于事无补。德顺老汉和父亲,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做务庄稼方面,或许是行家里手,但谈论起他的事情,就像上一次他们去县城把他只能是数说一番那样,什么也不会改变。现在他们就是使心运智,求神拜佛,也绝不会不能改变他面临当农民的处境。
窑门口的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加上不时的咳嗽声。加林都有点不耐烦了,他真想起来噤断他们。然而加林一想德顺老汉和父亲是用他们的方式在安慰他高加林,他又怎么能忍心来阻挡他们呢?
加林失神的眼睛本能在转动着,头顶上这个曾经一度人声鼎沸和流溢过巧珍那充满青春气息的窑洞,现在已经失去了昔日的风采,整个窑里唯一能表现生命活力的就是锅台后面那只老花猫极有节奏的呼噜声。
现实的生活对高玉德一家来说,就像加林几年前民办教师被下时的那样,天大的不幸又一次地降临到这个可怜的家庭。这次高加林的被辞退,对高玉德老两口来说,从昨天晚上收到加林的全部东西到现在,虽说只有一天时间,而对他老俩口来说,比他们过大半辈子的感觉还要长。他们曾经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丝笑容,现在又好像被黑霜给笼罩住了。一家三口人再一次陷入极度的熬煎和痛苦之中。唯一与上一次不同的是,同时和高玉德一家人受熬煎的还有德顺爷爷,他和高玉德心情一样,除过一个劲地吸烟,要么就骂骂那个害加林的臭女人。
德顺老汉今天在高玉德家呆了近一天,晚上在加林家里吃了晚饭,大半夜才离开了高玉德的窑洞。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高玉德老两口怎能睡得着呢?冷酷的现实对高玉德老两口来说,好像就是老天安排好的。昨天下午临近天黑,三星从县上带回来了加林的东西,一下子放了一窑口,一捆铺盖,一包装杂物,一堆旧报纸,还有书纸张,装了几网兜。高玉德一看心里一怔,他似乎明白了一切,似乎一切都不明白。三星只是说是加林让他把东西捎回,并没有对他过多地讲些什么。他砸吧砸吧了几次嘴就是张不开口,他还能问什么呢?一定是他加林犯了什么事,让人家给撸了回来,这一切都是命啊!而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加林他娘把里窑加林的炕收拾好。
加林的不幸对高玉德来说就如同天塌下来一样。记得一年前,高玉德和德顺爷爷去了一趟县城,好说歹说,都没有让加林回过头来。从县城回来,一路上,德顺老汉嘴里就唠叨个没停,一边吸着旱烟,一边骂着他的那个强板筋的加林。德顺老汉骂加林忘了本,骂加林不知道天高地厚;骂加林没有这个福气,天底下哪有巧珍这么好的娃娃;更骂加林伤天害理,把巧珍撂到半路上,真是造孽呀!令高玉德担心的就是怕孩子在活人的路上有个什么闪失,想不到他的宝贝儿子在活人的路上还真的出了大错,现在这一跤摔得可不轻啊!他还能站立起来吗?娃娃将怎么面对农村艰苦的生活,又将怎么面对社员们戳着脊梁骨的数说,他能挺得住吗?
高玉德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没有回天之力,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坐了起来,自叹着,“高玉德!啊!高玉德!你上世到底造了什么孽了?”
高玉德这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一个劲地吧嗒吧嗒吸着旱烟,或不时地抠着脚趾头……
高玉德一辈子养了三个娃娃,只落了加林这根独苗,老来得子,高玉德爱加林胜过爱他自己,凡事都顺着娃娃的性子来,硬是让高玉德老两口把加林给惯坏了。高玉德从昨天晚上一直想到了现在,就是没有理个头绪,唉,他高玉德还有啥脸面活在世上,六十几岁的人,也活够了,不如跳崖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他清闲了,那么加林可咋办?他一想加林,心里就难受,娃娃年轻,活人的路还长着呢,现在这可咋走呀?人的本性使高玉德老汉放弃了这个愚蠢的想法。高玉德咬了咬牙,似乎发誓到,以后的日子不管怎样的艰难,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都要陪着加林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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