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一过九月,已经明显地感到天气冷了。
又是一个萧萧的夜晚,炕栏石上的煤油灯灯芯吐花。劳累了一天的高加林,又像往日一样,伸着疲损的双腿靠在被子上吸着金丝猴烟,而他的大脑里却四海翻腾,五洲震荡。
这段时间,高加林想了很多很多,他正在经历着人生的又一次蜕变,他的情绪极为不稳,波动很大。有时他都有出走独闯江湖的想法,就像五四时期的热血青年那样在外面去寻求自己的生路,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但当他一回过头来,想起母亲那欲哭无泪的好似晚年祥林嫂那塌陷呆滞的眼窝;一翻起杂志,看到《山西青年》上罗中立《父亲》的油画,立即便联想到了年过花甲的父亲那近乎卖炭翁的脸庞,一干起活来身躯就像一个站不稳的大问号,加林的那种出脱的想法又很快地就打消了。
高加林这时的境遇,谁人能理解呢?要在很短的时间化解青年人这么大的精神痛苦,这需要多么坚强的革命意志。用当地农民的话来说,这需要好好地煎熬煎熬,在受苦中煎熬,在熬煎中受苦。这桩事情放到谁身上也一样,人生中体面的工作和生命中的另一半,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这一切来得竟让他措手不及。这对有点春风得意的高加林来说,打击也真是太大了。
长时间以来,加林养成了晚上工作的习惯。晚上,有时睡得很迟很迟,第二天经常不能按时起床。现在好了,作息时间再也不受工作时间的影响,只要是农活不紧,他愿意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因而他的早晨常常从中午开始。那几年工作时,由于晚上看书,写材料,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看书也没有好心情,便觉得长夜难明,他也只好用吸烟和沉思来消磨这寂寞漫长的黑夜。
这晚上,加林合衣躺了一阵子,再也睡不着了。他便出了窑,坐在窑门口的碾子上,对着天空眺望……
高加林在上中学时曾经读过姚雪垠的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这些天以来,他一直在想着心中的英雄,起义失败后退却到商洛山的李自成。那时,夫人高桂英失散,队伍被打乱,四周有官军围剿,军中内又有士兵哗变,还有那无法面对的自然因素。那时的环境是多么的险恶,然而李自成却能静下心来,闭门思过,集思广益,养精蓄锐,奋发图强,以陕北汉子特有的秉性,扭转乾坤,再起商洛山。最后所向披靡,杀进北京,推翻了明王朝,逼着崇祯皇帝上了煤山。而他高加林目前的处境,比起当年的李自成来说,环境要好得多。
想着想着,加林不由自主地脱口背起了毛主席的语录,“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还有毛主席在审定《不怕鬼的故事》一书序言中有这样一段叙述:“一切革命工作中的困难和挫折,都不过是暂时的现象,都不过是前进道路上的阻碍和曲折,都是可以克服、可以扭转的,事物总是在一定的条件通过斗争向它的对方交换位置,向着它的对方的地位转化的。”
是的,他没有理由如此消沉下去,他应该脚踏实地,面对现实,为自己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生存之路。
这时,加林的思绪就像无数条的射线那样,在茫然的思维空间里交织着希望。他思考最多的还是未来的生计。目前的情形,一时三刻是改变不了的,必须从长计议。他的生命不全属于他自己,他必须有所担当。
立冬前的一个星期天,陕北黄土高原上西北风呼呼地抽刮着,天寒地冻,大地一片萧条。
早饭时分,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车又一路颠簸地沿着川道开进了高家村,汽车后边还绑着一辆自行车,这回汽车仍然停在村子中央的那块空地上,和上次一样,车的周围很快就被一些好奇的小孩包围了,只是孩子明显地少了。
高玉德的弟弟高玉智一家子回来了!这次除玉智之外,还有他的妻子张蕙芳,小儿子高加平。
村里的孩子很快地就将这一消息,跑去传到了高玉德家里,正在端碗吃饭的高玉德心里一震,决然地对加林说道,“快去,接你二爸去!我这就去。”高玉德说罢,便放下手中的碗,慢慢起身,“还不快去!”看见加林那洋求不踩的样子,他的母亲也催着加林。
加林面无表情,极不自然地出了门,快步地向人群那边走去,等加林快赶到停车的地方时,司机、二爸一家四个人大包小包还推着一辆新飞鸽自行车向着加林走来。
“二爸,您回来了!”加林很快地就组织了一句话,除二爸和司机外,那一女一少,加林不认识,但他很快地就确定他俩的身份,正当加林有点不知所措的时候,高玉智满面笑容地说,“加林呀,这是你婶,这是你弟加平!”“婶,您好!”加林涨红着脸,问了张慧芳,“加林,你爸你妈还好吧?”张慧芳微笑着细声问道,“还行!”加林回了一句,“加林哥!”加平也向加林打招呼,加林对加平点了一下头。
加林两步走到司机跟前,“师傅辛苦了!”加林说着就从司机手中接过自行车,车头上挂满东西。五人便向加林家里走去,加林的父母也朝他们走了过来。
高加林走后门参加工作的事情,张克南的母亲吴朴霞举报给纪委被查出来以后,加林的叔父高玉智态度明朗,高风亮节,对高加林事件的组织处理,他没有掺杂任何私心,并要求县委从严明党纪出发,坚决杜绝一切不正之风,事件的处理是严格按组织程序进行,结果让高加林背上铺盖走人。
这段时间以来,高玉智表面上行若无事,一下班回家,往家里沙发上一靠,他的内心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对加林事件的处理,他就像包公铡了包冕那样,表现了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操守,维护了党的纪律,扞卫了国家的法律,但同时也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和痛苦。加林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哥嫂一辈子抓养了不少孩子,到头来就落加林这根独苗,加林就是他们的全部,是他们的命根子。哥哥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加林出了事,哥哥他老人家不知都熬煎成啥样了。作为弟弟他岂能眼看着哥嫂让加林的事情给熬煎死吗?那他高玉智还有人性吗?从亲情上讲,他必须把加林和他的儿子一样看待,如果是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枪林弹雨,他高玉智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为加林挡子弹。
但是,在党和国家的利益面前,他就像张林的小说《你是共产党员吗?》里面的刘大山,铁面无私,不徇私情。
高玉智越想越自责,现在加林的事情在他心里就像一团发了酵的剂子,在他的胸腔里无限地膨胀着,这不能不引起他的高度重视,这也使得他的心思也越来越重。加林的事还得从长计议,急不得。但不管怎么样,他想还是先得回去,见一见哥嫂,安安家。玉智把自己的心思说给妻子张蕙芳,张蕙芳善解人意,便抓紧时间为回老家做着准备。
这次回家和上次情景不同的是,上一次,高玉智回家时,正是秋月季节,阳光灿烂,田野里一片片成熟的景象,窑里窑口院子及硷畔上都是人,高家村好多年还没有那样的热闹过,比农家过喜事还热闹。今天,围观的群众明显地没有上一次多了。高玉德家的热闹气氛明显不如前年。但高玉德家里还是坐了不少的人,有德顺爷,高明楼,还有儿时一起玩耍的伙伴。
加林坐在一边除给来人倒水,一句话也不说,他就像一个即将被宣判的被告,人有一点苶,显得一副戴罪的样子。
高玉智的妻子张蕙芳今天终于回到了令她挂念了几十年的老家,在这个陕北极其普通的窑洞里,她很快地就融入这个家庭,玉智的妻子张蕙芳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第一次回老家就显得非常地亲热,她毫不犹豫地坐在土炕上和加林娘在拉着家常。她拉着嫂子的手问这问那,还不时地拿出手帕擦去嫂子眼角的泪水……
高玉德坐在一边一个劲地吸着烟,他熬煎啊,加林这一回来,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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