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的加林感到有一阵哭泣声,可这哭泣声竟这样的熟悉和入耳,似梦非梦。过了一会儿,似乎梦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接着很随便坐在了炕沿。巧珍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地落泪。
加林使劲地睁了睁眼,他终于看清楚了坐在炕沿上的刘巧珍,“巧……巧珍,你怎么来了!”加林说着就要起身,“你好好躺着,别动!”巧珍说着,豆大的泪珠一个劲地往下流,看着加林奓在外面肿腾腾的右脚,巧珍伤心地说道,“加林,怎么会是这样呢?你上树上杆精干得跟个猴子一样,你的脚到底咋啦?我开始听谁说,你的脚被钉子撞了,我想一根钉子么,还能把你怎么样?谁知巧玲说德顺爷爷给你送躺椅做双拐,我一想,肯定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更放心不下,这就过来看看你。”
巧珍说完就极不自然地靠着炕沿,加林也点一根烟吸着,沉默了十多分钟后,巧珍才转身从布口袋里拿出一包食品,两双布鞋,和一件银灰色毛衣放在炕沿,巧珍把毛衣摊在炕上,表情凝重地看了好大一会儿,接着她提起毛衣颠来倒去地仔细看着用手拃着比划着,巧珍心里还是没底,毕竟都过去四五年了,高加林还能穿上吗?
“你能过来看我,对我来说都是奢侈,还带东西干什么?你还是一会带回去吧,我不值得你伤心动情。”
加林的语气有点生硬,一种不祥的征兆立即涌入了巧珍的心头。“加林,你多心了吧,这鞋和毛衣本来就是你的。”加林无语,“你是不是太健忘吧,你好好看一下颜色,还是你选的。几年前织的,在我妈妈那里放着,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正好拿给你!”“你把我都说糊涂了!”加林有意掩饰了一下,巧珍把毛衣提在手里抚摸着,眼含泪水,心潮起伏……
这件毛衣一针一线凝结了巧珍的情爱,巧珍和加林好上以后,早就想给加林织一件毛衣,加林在县上工作以后,巧珍去过县城几次,都碰到加林下乡,她不敢自作主张,怕加林不喜欢那颜色,后来巧珍给加林送钱时,在县委门口遇见加林,加林让巧珍给她自己买几件时兴的衣服,巧珍的条件是加林给他自己选毛线的颜色。
巧珍回家后,一有时间就拿起了打毛衣的签子用心地编织,还不等到巧珍把毛衣织好。加林的一句“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工作!”就把巧珍给打发了,回到家里的刘巧珍,当天晚上,哭了整整一夜,她情绪稳定以后,拿着刚刚起头不久的毛衣,不知是织还是拆,后来还是含泪把毛衣织好了。就用包袱包好一直在娘家的大板柜里放着。
和马拴结婚以后,巧珍几次都想把这件毛衣拆了,但她还是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的泪水已经织进毛衣里面去了,在这件毛衣上还能找到他那颗破碎的心。
巧珍用右手在两眼窝里抹了抹,含泪说道:“唉,我和马拴成家以后,几次都想让德顺爷爷给你送来,迟迟不给你,就是想给我留个念想。回娘家后有时也偶尔拿出来看看,轻轻地摸摸,在毛衣里面放上两条烟叶。好在父母从来不动我的东西。”巧珍说着又看了看加林,有点哀求似的说道,“你还是坐起来试一试吧,我就放心了。”
巧珍终于将心事说给了加林,加林这时感到背后一阵渗凉。
加林挣扎着坐了起来,巧珍帮着加林穿好了毛衣,好在大小合身,毛绒绒的新毛衣,紧紧拥裹着加林,加林顿时感到周身暖烘烘的。
巧珍又说道,“加林这两双鞋是我以前给你做的,在我妈的柜里放着,你说我还能再把它拿去给马拴穿吗?这也是我这几年的心病,把毛衣和鞋给你送来,把你一看,我们的缘分就算尽了。孩子我妈带着,我今天来我妈这里,就是为了看你一下,你都这样了,我还会怕别人再说什么呢,我想我看你不需要任何理由,一个‘想’字就够了。加林,我真想让日子再回到从前,唉……”巧珍差一点就又哭出声来,她停了一下,看着一加林那痛苦的样子,不知说什么好,“加林,你年龄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你一回来我就熬煎你的事情。我原想让巧玲跟你,可我怎么又说不口。现在有一个县中老师在追巧玲,巧玲怕自己的条件差,拿不定主意,也没急于表态。我现在什么都帮不了你……”巧珍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她说不下去了,加林也不敢正面看着巧珍,他像罪人在菩萨面前忏悔那样,“巧珍,我对不起你,就怪我那时鬼迷心窍,我现在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听德顺爷爷说,马拴人厚道,勤快,你跟着他过日子,我也放心,至于我吗,你就不用操心了。”加林平静地跟巧珍说着,加林多么地想让巧珍躺在他的怀里大声地进行哭诉,然而巧珍并没有这样,她那一腔柔情满腹的泪水,早都悄悄地淌入在岁月的小河里。
巧珍下午能来,加林喜出望外。“加林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的,不论你走到天边,你都在我的心里,梦里,情里。”这句话,巧珍来时在路上不知心了念叨了多少回,她就想当着加林的面最后再重复一遍,以了断情缘,发誓以后就不再见加林了。现在当巧珍看到加林那愧疚的神态,巧珍还是没有说出口。
下午两人相处两个多小时,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珍贵。如果没有甜甜,没有马拴,巧珍完全就可以决定留下来伺候加林,晚上就睡在他的身边,管他吃喝拉撒,温存他给他唱歌,陪他度过寂寞漫长的深夜,她真不忍心离开加林,可这有什么法子呢?甜甜晚上需要她照管,马拴赶集回来还要吃她做的饭。
加林也知道,巧珍下午能专门来看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承受着多大的心里压力。唉,回家这多年来,高加林也就在梦里见了几回巧珍,每次梦醒都让他懊恼,就在前一天梦见巧珍醒来后,他还写了一首《记梦》诗,“车携巧珍似当年,途中赏景背贴肩。领会心神寻甸园,云雨未成梦已完。”几根烟吸完,他还沉浸在美梦里,他暗想,要是有机会见到巧珍的话,他一定会发飚似地抱住巧珍,不让她走。而现在,刘巧珍就活脱脱站在他高加林的面前,他却无动于衷,不敢造次。下午,两人只是静静地彼此注视着对方,加林有一肚子话,就是不知从那一句说起。
巧珍头往窑外看了几次,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她这才对加林说道,“加林你要知道,你好,我才能好。你想,你一辈子呆在农村,我能好吗?那样社员们就会说我把嗅蓬蒿当成了灵芝草,把你毛鬼神当佛着拜呢?骂我瞎了眼。你出人头地,事情干大了,我就好了!上一次没来劝你教书,我悔死了。听我说,这次你一定要把干部考上,你总不能让我为你流一辈子泪么?你必须答应我!”加林终于在巧珍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连点三下……
巧珍要走了,加林艰难地起身下炕要送,巧珍忙上前止挡,“加林你快躺下,别起来……”加林和巧珍对视的那一瞬间,加林看见了巧珍那饱含热泪的眼眶,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楚。
巧珍说罢,把来时拿的布兜绾成一团,往左腿口袋里一装,迈过头就像一名护士检查完病人那样走了,加林还是勉强着慢慢地下了炕,等加林拄着双拐赶到窑口时,巧珍已经下了缓坡绕过了井台……
望着巧珍离去的身影,加林有点惆怅,他有一百个理由让巧珍多陪他一会儿,既然已经来了,可刚才加林的嘴里好像吞了一块鹅卵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留在加林耳旁的是巧珍那年在麦秸堆趴在他耳边所说的,“加林哥,你比我爸我妈都亲!”巧珍那温柔圆润的声音时常在他的耳边回荡。在目送巧珍的同时,加林的心头顿时涌上一泓清泉,在他的心田缓缓流过,荡涤着他心里的污浊,那声音仿佛是黑暗中的一线光亮,无助中的一丝安慰,它将一直不断地滋润着高加林那干涸的心田,触动着他那一度毁灭了的灵魂。
羊马河大桥上的分别已经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事情都发生着变化,而唯一不变的就是刘巧珍那充满爱意的声音,这柔情似水的声音好像一根红丝带飞过道道沟壑,穿过春夏秋冬,好似一缕阳光,一颗给人温暖的舒心丸,它是高加林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是高加林情感的催化剂,是他生命奋斗的发祥地,是他写作的灵感,是他心灵深处的寄托。刘巧珍这三个字时时牵系着高加林那炽热的蠢蠢欲动的心。
“刘巧珍你等着吧,这一辈子失去了你,下一辈子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这时,加林暗暗发誓,其实他心里早就是这样想的。
加林目送巧珍回到了娘家,他失神地撑着木拐一颠一跛地回到窑里,他沮丧着脸对母亲说道,“妈,巧珍啥时来了?”加林的母亲含着泪说道,“珍珍来的功夫大了,你平哥刚一走,她就推门进来,我一看是珍珍,就赶紧就上前把她搂在怀里,她连个大妈都叫不出口,只是一个劲地抽泣着……”
加林一瘸一跛地回到炕前,望着炕沿上巧珍带给他的东西——食品和两双鞋和身上穿着的毛衣,眼里布满了泪水……
(自注 六二六指示: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六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对卫生部门的指示,其核心内容就是,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因为有了这个指示,所以才掀起了文化大革命期间轰轰烈烈的医药下乡运动,也就有了赤脚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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