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加林接到了录干通知书,让他带上三张近期免冠照片和三十元建档费,在县劳动人事局报到。
昨天这时间,加林还在县中的工宣队办公室挥笔疾书,现在加林已经办完了录干手续,站在县委景部长的办公室,“加林,手续办完了。”景部长很高兴地问道,加林点了一下头,“快坐下歇歇!”景部长说着就给加林倒水,加林很礼貌地从景部长的手上接过水杯,他看了一下景部长,很不自然地说道,“景老师,人家说,这一两天就要去单位报到,您看……”加林说着便把报到证(录干通知书)递给了景部长,景部长看了看,他很快就明白了加林的意思,他沉思了一下,很果断地说道,“我这就给城关打电话,你明天去先把到一报,再说。”
加林点了一下头,一边喝水一边瞅着办公桌上一大摞子的打印材料。
景部长很快地就要通了城关的电话,“赵书记,你好啊,哼…哼…哼…这次乡镇合同制干部的录用,县上对城关有照顾,你知道不?除过你这儿三个指标外,其它乡镇都是两个。”“好好好,我知道,谢谢组织厚爱。”“那你打算让高加林干什么工作呢?”加林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到电话上,他听清了赵书记的声音,“加林啊,他还真是个人才,那就要看加林的态度,一个是党委办公室秘书,一个是民政所干事,不过等他来了再说。对加林我心里有个过节,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小伙,现在好了,不过我还是倾向加林做党委秘书。”“老赵啊,有件事情先给你通报一下,加林报完到后,还不能立即去城关上班。”“这又为啥?我这里也是鸡屁股等蛋呢,人手紧得很,事情摔不利,有些事情还得甘等着。”“不能一个萝卜让你从八头切。好事情都让你全占了。县上王书记表扬你城关非遗工作做的好,你们送来了十个档案袋子的稿件,摞起来有一尺多厚,不叫加林来审,那你就来审吧!”
两人电话里继续交谈着,景部长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加林第二天拿着县劳人局开的报到证,来到了城关公社(镇)。刚一进大门,加林就碰见推着车子要出去的段光斌教育专干,“加林,这下好了!”“你这是干啥去?”两人握手,“到县教研室开个会!”“我今来办个手续!”“以后咱见面机会就多了,那你忙吧,再见!”
段光斌走后,加林伫立了一会儿,感慨万千,看着办公楼第二层的大会议室,加林记得,八零年六月曾在这里给全公社小学教师作了一个《如何引导小学生课外阅读》的专题报告,加林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尽其所能地发挥了他在文科方面的才华。加林的报告时而被阵阵的掌声打断,他现在耳边都回旋者从二楼传出的掌声,一切就像发生在刚才。
一转身,加林径直朝着党委书记的办公室走去,房门开着,“赵书记您好!”“是加林啊,快坐下!”赵书记放下手上的材料。“你今天一来,这事情就算定了下来。不过你的情况,景部长已经打过招呼,不管在那里都是为了党的工作。咱这有三个岗位你可以考虑一下,办公室秘书,民政所,计生办。”“赵书记,对工作我没有具体要求,服从组织分配就是了。”“那就这样办,我的意思是,你先做办公室秘书,以后干个主任,这你看可以吧。”加林没有提出异议。
加林离开了城关政府,他决定去看一下德顺爷爷。
在古代不得志的文人眼里,秋天常常给人一种萧索凄凉之感,更容易给人增添悲伤的气氛。今天的加林他所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景象,深秋的陕北高原,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丰收的景象,远处的高粱,顶头的穗穗已经弯了下来,颜色由黄变红,镢把粗的玉米,腰间的缨缨(须)由晶莹的浅黄、深黄、浅红、橘黄等都渐渐地萎缩成深胭脂色了,遍野的果树硕果累累,秋天带给人们的是一种丰收的喜悦。
加林骑着车子抄近路向着新貌机砖厂的方向驶去。一路上,加林一会儿唱样板戏,一会儿背诵唐诗宋词,他的心绪虽说没有孟郊“今日放荡思无涯”那么的狂,但却有着刘禹锡《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今朝。清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那种情怀。加林感慨良多,人生就是这样的让他捉摸不透。
二十几分钟过后,加林来到了砖厂。听见门外的响动,门里的狗便“汪汪汪”地狂吠了起来,德顺爷爷正在门房外打草帘子,他一听见狗叫,转身向门口望去。“德顺爷!”透过铁栅子门,加林看到德顺爷爷正在对他微笑呢。
德顺爷爷放下手中的线垂急忙过去开门,加林推着车子迎门进来了。加林把车子撑在门房旁边,转身从车头上拎下了两网兜东西,跟着德顺爷爷进了门房,“爷爷昨天晚上还梦见你哟,还有巧珍,不过可不是在拉城粪,是你俩帮着爷爷在卖旱烟嘞!”德顺爷爷说着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他便用衣袖揩了揩泪水,看着加林放在炕头的酒,卷烟,食品,德顺爷爷有点生气地说道,“加林啊,你来就来了,还带着啥东西!爷爷这里不缺吃喝。”
爷孙俩高兴地交谈着,谈来谈去又谈到了刘巧珍的身上。
德顺爷爷用慈祥的目光看了一下加林,叹息地说,“巧珍上次给我拆洗被褥时,顺便送来了两双鞋,一双单鞋,一双窝窝(棉鞋)。她还让我把话给你捎到,不要太任性,也不要眼太高,赶快成个家,她也就不操心你了。巧珍说她一闲下来就由不得想你。巧珍娃娃给我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你到底打的啥主意吗?快说给爷爷来听。”加林有点无奈地说道,“爷爷,这您也知道,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早已不想成家了,我已经对其它女人没感觉了。半个月前,我中学有个同学还专门过来找我,说是要和我处对象,人才没得说,我都没有答应。我想我就像爷爷一样,一个人过活,算逑了。”
德顺老汉听加林的话,感到一阵子心酸,他强压住内心的痛苦,凝视着满脸愁容的加林,口气略带伤感地说:“娃娃哟,你呱着嘞,你这话就说错了,你说你要像爷爷我一样打一辈子光棍,你说得怪轻巧,你知道爷爷这一辈子是怎样熬过来的吗?”
“唉!”德顺老汉长长地叹了一声,很痛苦地说道,“加林哪,你还年轻,不经事,爷爷我一个过活着,这几十年来就像一个出家人那样,草衣木食,熬苦受淡,好不凄惨。”德顺老汉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你可不知道啊,每到逢年过节,看着川道和我一样岁数的人家,一家团圆,膝下绕孙,而爷爷我只有对着空窑独斟独饮,和我作伴的就是跟着我半辈子的一把铜唢呐和你给我买的洋戏匣子(收音机),听听广播,吹吹唢呐,活在人世上,有个啥响声,不就是户口本上占个框框,一天三晌多糟蹋些粮食。唉,爷就等着上山呢!”
德顺老汉除过叹气就是哀声,“唉!爷爷这一辈子就是做人太地道,遇事只知道钻牛角,一条道上往黒里走的人。几十年了心里老是装着灵转,任何女人都不想了。如同戏曲里的两句台词‘相思不可见,心中打转转’。”
听到这里,加林心里一惊,心想德顺爷爷真是见多识广,戏曲里的台词倒记得到不少,用得也正是时候。还是先听德顺爷爷把话说完吧。德顺老汉用衣袖擦了擦泪水,接着说道,“我原想心里装一个人是幸福的,闲了没有事的时候,想想过去的年光,心里还能平顺些,到后来,越想心里越难受,那种煎熬是无法对二下旁人讲的。人心里有苦能掏出来那就不苦了,掏不出来哟,那才真叫个苦啊!”
加林看着德顺爷爷脸上如同过去忆苦思甜时的表情,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却不知说什么来安慰德顺爷爷,他便低下头吸起了烟,德顺爷爷不时地用两手的鱼际来回地抹着眼眶,一毕,他看了一下加林,动情地说道:“这世上的事情啊,谁能撴缩(探究)清楚呢?爷爷这一辈子是个失败的人生。娃娃呀,你可贵贱不敢跟着爷爷学。你是和爷爷不一样了,你还年轻,这往后活人的路还长着呢,你不要打错了主意,再耍二杆子了,你这眼看着就靠三十喀,男人要是过了这个年坎,那还真的就再难找到好的了。瓜娃哟!”
加林只是一个劲吸着烟,没有说一句话。
德顺老汉说完后,便拿出烟锅装烟,装好后,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吸了几口后,便问加林,“加林你就对爷爷着实说,婆姨这事,你心里是怎样想的?你难道连爷爷都信不过了吗?”德顺老汉一连几问,一问紧是一问,看来加林不能不表态了,“爷爷这让我咋说呢?”看着加林羞涩的面孔,德顺老汉安慰道,“加林,你就实话实说,心里有啥话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难道爷爷还笑话你不成?”“德顺爷,这些年来,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就是不想再和别的女人来往,我要是找了婆姨的话,那我今生就再也见不上巧珍了,说心里话我真想把她再好好地抱抱,爷爷我真的黑明都在想她,一想起她,我心里就是难受。要是能像三请樊梨花那样把巧珍请回到家我都愿意!可惜老天爷再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了。”
德顺老汉不语了,只是一锅一锅地吸着烟来……
临走时,加林才向德顺爷爷说道,“爷爷,我刚才去城关政府办完事情,上次的考试今天就算拢岸(船只靠岸)了,这以后就在公社(镇上)上班。”“好!好!好!这比啥都好!”德顺爷爷停了一下,又叮嘱加林,“听爷爷说,‘公门好行善’对人不要凶。以后官做得再大,都别忘了你的小名叫个啥。”加林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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