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巧珍在死亡线上挣扎了一番,终于从黑天昏地里走了出来。从马拴离去,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马拴的七七灾灾都是由双方母亲来操办的。现在巧珍也该尽尽妻子的责任,以安抚马拴的在天之灵。
农历十月初一,农村人把这一天叫做“寒衣节”,有的地方还叫做“鬼节”。时处初冬,人们都换上了棉衣御寒,民间同时流传着“十月一,穿齐备,为故人,送寒衣。”人间为了缅怀已故的亲人,就在每年的这一天,用蓝色、黑色、紫色等纸糊成里外新的寒衣,夹层续着棉絮。还要用花纸来糊床单被子,被子里也要续上棉花。然后在亲人的坟头焚烧,为已故亲人送去御寒的衣物,哭祭祖先,以示怀念和孝敬逝者。
当地俗传,送寒衣时只能拖后,不能争先,否则会被其它厉鬼抢走,但也不能过了节坎。
到了十月一这天,天空灰蒙蒙的,吃过早饭的刘巧珍,一手拤着甜甜,一手提着提花笼子,朝婆婆家走去,巧珍的心里有一种无法诉说的情感纠结。来到了婆婆家,她把笼子往门口碾子上一放,推门进去了。今天天阴,窑掌里光线很暗。巧珍来到锅前对烧火的婆婆说,“妈,我要到地里去一下,您带带孩子吧。”巧珍一脸忧愁的样子,说着就把甜甜往婆婆的怀里塞着,看到甜甜浑身挣扎极不情愿的样子,巧珍用手抚摸着甜甜的头,呵斥道,“甜甜,听婆话,妈妈有事出去一下,过一会儿就回来接你!”
马拴的母亲含泪抱住甜甜,她也知道巧珍的行迹,便什么也不问。就在巧珍走出窑门时,甜甜还是哭着闹着,一声紧一声地叫“妈妈”,巧珍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巧珍急忙从窑门外的碾子上提起笼子,低着头下了坡,过了一段川道,然后,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一步一步地走着。
节气立冬已过半月,巧珍看到远处山上的树叶散落殆尽,路边的花草凋零。社员们收完了庄稼,田野里有的地方只剩下搬掉玉米的空杆杆,四零八落交叉着斜倒在高低不平的塄坎上,黄土高原也渐渐地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一片荒凉的景象。
刘巧珍脚下的路像一条弯弯曲曲的丝带,在初冬的山风中摇曳,山上枯草丛生,异常索寞,而此时巧珍的内心忧伤,眼含泪水,随时都会放声大哭。
巧珍太想马拴了,她恨不得把马拴从土里刨出来。巧珍记起小时候,祖母给她讲过的故事,说是把亡人的衣服放在炕上他常睡过的地方,放上七七四十九天,到了第四十九天的时候,那人的魂魄就会穿上衣服在炕上显现,来和亲人相见。巧珍试图尝试一下,但她的心里又十分害怕,因为无论是那种结果,对她来说,都是再度的心灵伤害,她到底还是放弃了这一荒唐的做法,毫不犹豫地让马拴的弟弟马柱把马拴的遗物能拿的都拿到了马拴的坟头,以火燎之。
现在,巧珍就要去看看马拴,巧珍艰难地移着脚步,有的路段,她过去和马拴不曾走过多次。那时劳动出工,不知什么原因,她都和马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好像两家人似的,在人面前,她就是不愿意和马拴并肩走在一起。而现在失落的巧珍,她真想和马拴手拉手地走着,或把脸贴在马拴的肩上……
野风吹着巧珍脚边的枯枝在抖索,她脚前的路,也越走越窄,越走越难走,走着走着,就没有人迹,全是枯草,巧珍还是踏着枯草向前艰难地寻走着……
巧珍终于找到了马拴的坟头,马拴的坟头在一个靠阳坡的崖背下,上面长着几簇孤零零的蓬蒿,坟头被杂草簇拥着,巧珍有气无力地圪蹴在亲人的坟头。巧珍有多次一想起马拴就想来到这里,向马拴掏掏心窝子话,马拴才是天底下除父母之外,最爱她的人,过去马拴在世的时候,巧珍还感觉不到。现在,巧珍真恨自己过去在言行上对马拴造成的自卑,她深感内疚,“马拴,是我的不对呀!”说着想着,想着说着,巧珍感到马拴生前连指甲盖大的过错都没有了。巧珍抚摸着坟前的石块,一阵心酸,她恨不得从眼前的香堂里钻进墓中,去陪伴马拴。没有了马拴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巧珍对未来感到一片迷茫,这样的日子过着还有啥奔头啊!
野风越吹越大,巧珍紊乱的头发在额前飘来荡去,马拴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她就想和马拴多呆一会儿,时间一分一秒地在巧珍的泪眼里度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巧珍才扬起了头,她看了看天空后,才扶着低矮的水泥墓碑,挣扎着起来,站稳后,她又向四周望了望。巧珍也不知道她在扫视着什么,接着,她低着头,围绕马拴的坟头转了几圈后,这才又回到碑前。巧珍弯着腰踉跄地拔着马拴坟前的枯草,过去巧珍干得挺顺手的活,可现在干起来,竟是这样的艰难,力不从心。拔完坟前的杂草,巧珍才从地上的篮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贡品,祭物和香烟,她把祭品虔诚地放在石头供桌上,又将一盒烟打开,用火柴一根一根地点着,嗅着熟悉的烟味,巧珍仿佛又感到了马拴的气息。马拴你知道吗?你的婆姨今天是来给你送过冬的衣物来了。
巧珍一边望着缭绕的烟雾,一边从篮子里一件件地取出送给亡人的衣物,然后小心地铺展着,生怕被柴草根划破似得的。这些东西,都是巧珍这几天利用晚上的时间,在甜甜睡着以后,没电的时候,点灯熬油糊的,她不能让甜甜看见,她是怕孩子问起,她无言以对,让孩子的心灵再度受到伤害。
今天巧珍送给马拴的有一身棉衣,一身单衣,一床被褥,一条花床单及一些零碎。另外,香蜡,黄表,烧纸,一样都不能少。放好冥物后,巧珍从地上捡起一根粗硬的草梗,含着泪在坟前拔过草的地面上画了个大圆圈,然后点燃黄表,又一张一张地拆分着烧纸,冥币。这些冥币的面值都是拾圆,是她自己买来白纸和教师办公用的红墨水,再从高家村本家五婆那里借来的用木板刻的印冥币的模子和一个放着棉花套子的搪瓷碟子,她把红墨水倒在里面,把白纸放在一块毡布上,蘸着墨水,一张一张地拓好,等晾干后,又用剪刀一个一个地剪下,用皮筋扎成一捆。她还特意从五婆那里拿了二十个碗口大的神咒往生钱,五婆给她说这钱神通广大,钱中间有四个梅花篆字叫神咒往生,并给她讲这钱送给亡人有多好多好,巧珍一句都没有记住,她只记住烧此钱时要说的话,那就是,“神咒往生,超度众生,阿弥利哆,哆地夜他。”巧珍现在照着五婆的吩咐烧着往生钱。烧完后,接着她就按着先前摆放的次序,将寒衣一件一件地放在火上,做工精细考究的寒衣瞬间一件一件化为灰烬,像一只只灰蝴蝶,随风而去……
巧珍看着她刚才来时带着丰盛的东西,顷刻间化为乌有,再想想巧玲给她讲过越剧《红楼梦》里林黛玉葬花时的情景,回想一下自己今后的命运,看着眼前随风飘去的灰蝴蝶,她不由得低声哭泣道:
蓝天蓝天啊老蓝天,你为啥杀人不眨眼。
你杀了旁人我难管,你杀了马拴我实可怜。
蓝天蓝天啊老蓝天,你不分好歹枉做天。
你杀人也得看一看,看他是做恶是行善。
马家祖辈庄稼汉,整日围着土地转。
面朝黄土背朝天,辈辈和人无恩怨。
马拴虽没把书念,勤劳厚道人能干。
庄稼活儿样样精,跑起买卖脚生风。
出门在外想挣多,谁知送命没奈何。
……
巧珍心里难受就是含泪哭不出声,她一边用草梗拨着灰堆,一边又继续呻吟道:
人家成双我独单,好像孤雁落沙滩。
一对枕头两个毡,一人生活实艰难。
想起你来饭难咽,抬脚迈步腿打转,
马拴马拴你土下安,我母女靠谁来可怜……
巧珍微弱的痛断肝肠声在旷野里随着翻飞的纸灰飘荡着,只有枯树上的老鸹,凋零的小草在倾听。伴随着抽泣声,巧珍一边用草梗小心地拨着未燃尽的纸灰,一边用手使劲地抠着脚下坟头的黄土,她不管怎样努力使劲也无法缩短她与马拴之间的距离。马拴永远地去了,那种憨厚的黑里透红的面容也只能在墙上的镜子里看。要是旁的农村妇女,从干早哭到晌午端,那一定会哭得眼泪汪汪鼻一摊,掏心掏肺骂一翻。然而,悲痛中的巧珍就是眼含泪珠像隔着玻璃似的滚不出来,声音沙哑张着口哭不出声。
马拴走了,只有这时,巧珍才知道马拴究竟从她心中带走了什么?
一堆灰烬随着初冬的寒风,向四周飘荡,巧珍的心也碎了……
焚烧寒衣化做的灰蝴蝶已随风飘向了天空,余下的灰烬都被吹荡得七零八落,依附在枯枝草根里。
巧珍送完寒衣,一直等到马拴吸完祭烟后,她才收住悲痛,起身告别了马拴的坟茔。就在巧珍起身的那一瞬间,天已经飘起了雨星,回家的路上,风雨一直伴随着刘巧珍。巧珍两行愁泪脸边垂,前行一步一叹息。
淅沥沥的雨一下起来,竟没完没了,直到晚上。绵绵的细雨变成了霰雨,在静静的夜晚,如烟如织,响在耳鼓,滴在心头,和泪水融入一炉,更容易触发起刘巧珍那无尽的忧愁,而等待她的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巧珍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除了望着窑顶发苶外,要么就坐在炕上,不是捧着马拴的遗像,就是拿着马拴的遗物。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便在巧珍的面前定格了一个特写镜头。隆冬季节的黄土地,天寒地冻,万木凋零,西北风呼呼地刮着,马拴围着巧珍织的羊毛围巾,带着巧珍织的羊毛手套推着车子出了门。抚摸着围巾巧珍落泪了,是马拴用他那勤劳质朴的美德深深地打动了巧珍,巧珍也深深地爱上了马拴,现在人去物在,留给巧珍的将是无限的悲痛和怀念。
在离愁别绪的情感折磨下,刘巧珍已经不能自持,她不敢设想往后孤凄生活的情景,那将是在了无情致的昏睡中和涕泪长流的悲愁中苦熬光阴。
老天啊,我是造的什么孽呀?这黑夜里的呐喊声巧珍似乎在说给地下的马拴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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