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在严冬寒风中的巧珍,头发随风飘动着,她感到浑身上下都有点冷。
这时,东半天空出现了月牙,巧珍知道已经到了半夜了。令巧珍欣慰的是,朦胧中灰灰(狗)不知什么时候跟她来了,现在围着她转来转去。
巧珍望着月牙在叹息……
随着灰灰的一声狂叫,一种亲切焦急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巧珍、巧珍……”巧珍心里微微一震,“啊,是的,是加林的声音。”“巧珍!巧珍”高加林大声地叫着,巧珍几次张了张嘴,就是没有喊出“哎”,只有灰灰和加林对答。随着喊声的减弱 ,一个黑影已向她走近,“巧珍,你咋不答应,你让我找的好苦啊!”加林很伤感地说道。
加林下午开会,一直开到晚上八九点,等加林找到巧珍的时候,衣服已经全湿透了。
巧珍低着头,咬着牙,一句话都不说。夜气漫漫,寒风浸肤,巧珍打了个冷颤,加林赶快脱下外套给巧珍披上,他很冲动的说道:“巧珍,我把我们过去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我还去你家找过你,巧玲说你晚上出来就再也没回去,我就又在野外找你,喊声太大怕别人听见,喊声小又怕你听不见!”加林有点喘气地说,“你要是再迟来一会儿,你明天早上就在你游泳过的水潭里收尸吧!”巧珍说完话就像个木头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巧珍!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反省着自己,一想你就心里难受……”巧珍此时心痛如油煎,但她并没有流泪,她连叫一声“加林哥”的勇气都没有。
加林开始吸烟了,巧珍咳嗽了一声,接着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心想,加林这可你找上门来。既然老天爷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她就索性敞开胸怀,把自己肚内的苦水倒一倒,无非就是和他来个最后的道别。
巧珍咬了咬牙说:“加林说实话,我是不愿意再见你的,可德顺爷爷那么大的年龄,过来过去给我捎话带信,前几天又跑到我娘家,给我说好话,我不见你他不依么。你现在好了,是个乡镇干部,又成了公家人,你阿达找不下个女人,过来过去折腾我干什么呢?你难道看我母女俩还不可怜吗?高加林,我把话撂给你,我主意已决,今辈子我就是这个命,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又死了,你说我还能指望谁呢?你也没有必要再背我这张破床板!”
高加林看着眼前的刘巧珍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过去那感情细腻,语言甜润,善解人意,乖巧的就像一头小羊羔的形象已变成一个面孔严肃,话语就像判词那样的一个大义凛然的女法官,而站在寒风中的他却像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小学生,胆怯地站在老师面前接受批评那样,他竟一句话都组织不到一块。
对巧珍来说,离开加林的这些年,正值含苞待放的美妙韶华,内心的躁动,使二十来岁的巧珍,在生理上和心理上蒙上了极大的痛苦。梦中巧珍和加林在一起的愉悦常常被马拴粗鲁的搂抱所中断,而让巧珍幽情未尽,马拴的爱几乎让她窒息,她的泪水也只能往肚子流。现在马拴又把她撇下,生活中的她,就像离开树枝的一片枯叶,而等待她的将是霜刀剑逼的严冬,永远没有春天。
看着眼前的高加林,巧珍就像一个铁姑娘战斗队的突击手讲述战天斗地的英雄事迹一样,把这些年来的苦水,劈头盖脑地向高加林泼去,巧珍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哽噎地说不下去了。
一阵寒风袭来,高加林扔掉正在吸着的烟头,语气很温和地说道:“巧珍,你消消气,晚上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巧珍,我让德顺爷不断地给你捎话,那是我的真实想法,我现在就想和你回到从前,一句话,请你答应我,咱们一块生活吧!”巧珍避过加林那有点贪婪的目光,并没有急于答复高加林,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一字一板地说:“巧玲代我给你的回信,难道你没看懂吗?”巧珍侧着脸说着,加林伸出两手紧紧地抓住巧珍的肩膀,摇了揺说:“你那是气话!”巧珍很敏捷地用手使劲地推开加林的手,她理了理头发,态度坚定地说:“那现在我明确的告诉你,加林咱们的事情不成!”“为什么?”加林急了,“如果我没有结过婚,你我之间这事还可以再重新考虑,现在一碗水倒在了地上,你还能怎样?”巧珍无奈地摆了摆头,接着说道:“我看你还是另找一个好的吧!我不值得你(留恋)……”不等巧珍说完,加林就接着说:“巧珍你难道真正体会不到我的心思吗?”
巧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痛苦地说:“我真难活人,其实,那天巧玲一把你又被遣回的事说给我,我听后比在羊马河桥上听你说要去很远的地方去工作,还令我心痛。你那时是人往高处走,追随黄小姐,人家是城里的孩子,她爸她妈是大干部,家庭条件好,有教养,有知识,她和你志同道合,比我强百倍。只要看着你好,我就是再痛苦,再熬煎,我也能挺得住。可谁知你好事不成,又被下到农村,我不能再一次地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又回到农村受艰苦生活的折磨。你倒了大霉,天下的人都会认为我可以幸灾乐祸了,庆幸老天睁了眼给我出了口恶气,其实不然,实际上我更加痛苦了,我痛苦的是我不能在你的跟前照顾你,给你做好吃的,给你说宽心话,让你在我的身上找到男人的自尊。我现在还是这句老话,加林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不管你是国王还是小偷,也不管你是干部还是农民,我的爱都是不变的!你不知道,那天看完你的脚后,我哭了一路,自责了一路,我为啥晚上不留在你家,睡在你的身边,把你脚搂在我的怀里,为你减轻痛苦呢?”巧珍抽泣地说着。
加林听到这里眼眶湿润了,“巧珍你快别说了,这些年来,我时常在想着你,有时想的我都要发疯了,我便用头在床头上碰来碰去。”加林的心里一直还在爱着巧珍。
在高加林看来,历史上总有那些才子佳人比翼同飞让人艳羡的爱情,让人陶情陶醉。这样的例子不乏其人,梁鸿与孟光相处且举案齐眉;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撩乱卓文君而成伉俪;苏东坡与王弗的至情至性;李清照与赵成明在诗词,金石、古玩同声同气;赵孟頫与管道升正是书画精伦,夫妻典范;沈复与芸娘书房诗文交心,情投意合;梁思成和林徽茵在古建保护上更夫唱妻随。这些伴侣身灵合一,他们的理想爱情,是无法模仿的复制,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现实生活中高加林的理想伴侣就是刘巧珍的善良温柔加上黄雅萍的丽质豪爽。加林又不能把她俩合二为一,因而加林感到今生的婚姻再与爱情无缘了。没有爱情的婚姻将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加林宁愿丁克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这就是高加林这些年来不成家的根本原因。
加林停了一下,动情地对巧珍说,“巧珍,那你知道这些年我为啥不找人呢?我就是个农民也不愁找不下一个女人,我就是怕她在我心里占了你的位置,你想我要是睡在其它女人的身边,每天晚上喊着你刘巧珍的名字,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这些年,我可以一晚上想你,直到进入梦乡,在梦中可以大声地喊着你的名字,白天闲着没事的时候也可以把你刘巧珍的名字,十遍一百遍地写着,把你刘巧珍永远地装在我的心里,就像德顺爷爷把玲转装在心里一样,一直到死……谁知老天竟然给了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让我再反过来爱你求你,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就是三请樊梨花我也要把你请回到我家,把你供到灶爷板板上。”
巧珍听完加林类似掏心掏肺的话后,显示出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对于高加林刘巧珍之所以心存芥蒂,是因为她的耳边时常回荡着妹妹巧玲给她读的笔记本里面话,“初恋是干净而纯粹,充满了甜蜜又神秘的幻想色彩。如果初恋是生命中的毒药,那么放不下才是最大的愚蠢。”经典作家的爱情名言和现实生活中的情感纠葛让巧珍处于极度的矛盾之中。巧珍退一步说道:“加林,女人美丽的姿色才是男人追求的本钱。我已经憔悴成冬瓜鬼了。对男人我还有啥挑剔的,我就是人家说的扫帚星。”“现在是我追你,我们在一块,看谁还能把咱俩吃了不成,你又怕的什么?”加林激动地说了一句,巧珍无奈地摆了摆头,“我怕什么,我已经到这步光景了,脸面早都丢得光光净净,还能怕什么?我是怕你在人面前抬不起头,难做人……”听到巧珍这么一说加林什么也不顾忌了,“你难道怕的就是这,今生我只要能再得到你,我什么都不顾了,看谁还能把我乡镇干部下了不成!”加林说着就把巧珍死死的往怀里搂,“你别…别…”巧珍拼命挣扎着。
加林立即收回了双手,巧珍这才又慢慢地说道:“加林,事情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我若答应了你就等于害了你。你知道吗?”“这是什么意思?”“加林你也知道,我们过去在一块时,你那时如果要突破恋爱底线我会毫不犹豫地让你遂意,可你还算个汉子,这也正是我在马拴跟前活人的资本。这次我要是答应你,人们会认为你过去对我怎样了,现在我用来要挟你,逼着你娶我,要么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傻瓜,一个公家人娶个寡妇还带个孩子。”巧珍停了一下,惆怅地说道:“加林,你不知道,马拴走后,你还没有成家,我心里又想到了你,可是一细想,不行,这样对你不好,太不公平了,这会让庄前川后的人笑话你哩!堂堂一个乡镇干部娶了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这事绝对不行,我看咱们还是算了吧!如果有缘的话,我们来世再做夫妻吧!名誉是人的第二生命,你还要活人呢。”巧珍的音调低沉而坚决,低到几乎是女声所不能达到的地步,那近乎是一种泪水和鼻音合成的。
听了巧珍悲凄感人的话,高加林五雷轰顶,泪如泉涌,竟哽噎了起来,带着哭音说道:“巧珍,你难道还不原谅我吗?好巧珍!”巧珍无语,只是摇了摇头,“我这个混账啊!是我把你害到了这步天地,老天爷呀……”高加林说着,就噼啊噼啊噼啊地用两手在自己的脸上左右的搧着,巧珍大吃一惊,转过身来,扑上前去,赶忙抓住加林的双手,大声呵斥道:“你干嘛这样作践自己!”巧珍哭了,加林的精神崩溃了,加林扑塔一下子跪在了巧珍的跟前,他的膝盖正好压在巧珍的脚面上,他把脸贴在巧珍的小腹上,巧珍弯腰把加林往起拽,加林双手手指交叉着紧紧地搂住巧珍的臀部,一边哭泣,一边说到:“巧珍,我的心现在彻底倒在你的身上,你今天晚上要是再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不起来!永远不起来!”加林就像一个待罪之人跪在菩萨面前请求宽恕那样地跪在巧珍的跟前,无比悲痛地抽泣着……
巧珍被眼前加林的举动惊呆了,她巧珍是个什么样的人,竟值得高加林下了这样的派势,她就像被雷电击了一下,不知所措,她都有点支撑不住。她曾经一度凝固的一腔热血立即沸腾了,她就像一个被唤醒的植物人那样。巧珍大脑里的零件像膏了润滑油,又重新地飞转了起来……
五六年前,痛苦绝望中的刘巧珍曾经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委身于马拴,婚后的生活,她又被马拴的痴情所打动。她曾痛苦地反思着自己的行为,特别是加林的又一次被下了,她的心里极度惊愕和不安。她想如果她不急于和马拴结婚,等上一年半载,她还能和加林再走到一块儿。唉,世事难料,这生米已做成熟饭,一碗水倒在地上,还能舀起来吗?昨天太阳还能晒干今天的泥皮吗?
这些年来,巧珍一看加林没有成家,她也去过德顺爷爷那里一再打听加林的情况,才知道加林不成家的原因,是加林伤害了她巧珍,加林的灵魂永不安宁,加林打算就像德顺爷爷那样一个人过活。加林是不是吃错了药,这怎么能行呢?看到心爱的人这样糟蹋着他自己,巧珍的心痛极了,她不断地给德顺爷爷捎话,让给加林做做工作,赶快成个家过日子。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巧珍常常思考,自从羊马河桥头上分别以后,巧珍的精神世界完全崩溃了,她一砖一砖砌成的情感雷峰塔到头来竟把自己压在塔下,巧珍除了家人,她还能相信谁呢?然而,生活却再一次让马拴来到她的身边,共同的生活,使巧珍深深地感到,马拴是她唯一可以托身的人。马拴走后,她曾一度想起加林,而她又不知道,她在加林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她的心思又能对谁讲呢?父母?姐姐巧英?妹妹巧玲?还是德顺爷爷呢?巧珍也只好将翻江倒海的激情,深深地压抑在她那破碎的心里。
自从德顺爷爷给她讲了加林的想法后,巧珍始终在犹豫,因为她对加林太痴情了,这人也不能生的太贱,应活出人的尊严来。加林多次给德顺爷爷捎话带信,让德顺爷爷给巧珍做做工作,让他们见上一面。而她心里又很矛盾,想见又不愿意见,最后决定还是见一面好,给加林说句真心话,让加林赶快找个人把家成了,至于她自己以后的生活,那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听天由命去吧!
现在刘巧珍又被高加林紧紧地抱着,她一再地问自己,这是不是又在梦游呢?这些年来,巧珍只是在回娘家时,顺便看一下德顺爷爷,给他拿一点吃食,同时也了解一下加林的情况,她原以为外面浮华的世界已把高加林的灵魂腐蚀得差不多了,以加林现在的情况,早已把她忘得干干净净了,想不到这时跪在眼前的人,正是自己魂牵梦绕的人。巧珍曾一度设想了两人见面的不同情景,没想到眼前竟是这样的情景,一个堂堂的乡镇干部,经过地区党校培养的地区文明镇文化站长竟然跪倒在一个没念过书的寡妇的脚下,并死死地纠缠她哀求她。不管怎么说,高加林晚上的举动,彻底击溃了刘巧珍预先设置好的精神防线,多少年来尘封的情感闸门又被打开了……
加林又像过去那样把巧珍紧紧地搂在怀里,失而复得的东西也就显得异常的珍贵,两个滚烫的胸脯又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一度破裂的感情似乎完全地弥合了起来,一切恩怨都焕然冰释了。
铁打的秤钩吞下肚,
一辈子把你挂心头。
麻绳绕指难离手,
装进心里的你赶都赶不走,
高加林跪在地上,没有言语,只是紧紧地抱着巧珍,把脸贴在巧珍的小腹上,不断地摩擦,哽咽着,放声的哭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巧珍的灵魂才归了窍,她渐渐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这原来不是在梦中,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此刻,巧珍的心,一下子从金刚石变成了滑石,软了下来,全身的热血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她就像发了疯的祥林嫂,使劲地搂着加林的头,撕扯着他的头发,“哇…哇…哇”地哭了起来,她要把这些年的一切冤屈都哭出来。
静静的野外,明亮的月光下,能听见巧珍哭声的,除高加林和远处的灰灰(狗)之外,还有三个人,一个是德顺爷爷,另外的两个人是巧珍的爸爸和妈妈,还有天上的月亮星辰。
巧珍边哭边打着高加林的头,披在身上的衣服什么时候掉在地上,巧珍一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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