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加林一接到接到王建平要他今天上午九点到十点在羊马河桥头和巧珍会面的电话。加林心里捉摸了大半夜,这次机会,对他高加林来说就是一把稻草他都要紧紧地抓住,人生中如果没有了巧珍,就算是他高加林当了个文化部长,他的人生也是不圆满的。
今天一大早加林就安排好了手头的工作。
八点半一过,加林就推上车子,一出城关镇政府的大门,他就跷上车子屁股担在座位上,右脚使劲来个后蹬,便迎着寒风向着县城方向使劲地踩着脚踏。
等到加林骑着车子到达羊马河大桥时候,时间还不到九点。高加林穿着厚厚的棉衣,脚上穿着叔父转业前邮递给爸爸的大头窝窝(军用翻毛皮鞋),脖子上围着巧珍用灰羊毛线给他织的围巾,带着皮手套,扶着栏杆,巴望着当年巧珍骑车离去的方向。
陕北的冬天,最像北方的冬天。冬至过后数日,一场初雪覆盖了黄土高原层峦叠嶂的千沟万壑,远处的悬崖峭壁上挂着长长的冰柱,看着好像那无声的瀑布,黄褐的山峦,青黛的枯木,苍茫的衰草,都在皑皑的白雪下愈发沉寂,河道里的残水已经结着厚厚的冰凌。 过完年,春寒料峭。这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发白的阳光晒在人的身上,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气温在零下10度左右,寒风一吹,还是那样刺骨的暴冷,加林的呼吸立马就化成一股股白烟。
爬在大桥横栏上的高加林此时感慨万分,他就在想德顺爷爷训导他的话,“娃娃,你今个把金子丢了,往后你就是哭着都找不回来了!”
加林脚下这座桥陕北极普通的一座钢筋水泥桥却见证了高加林离奇的情感生活。刘巧珍当年就是站在这里抢过他的馍笼,给他兑了现;黄雅萍大雨天让加林从这里下去给她找那把并未丢失的水果刀,让加林在河渠里打转转,爬到桥头狼狈的就像头泥母猪。
想着想着,加林感到他的精神都有点撕裂,盼只盼刘巧珍的早点来到。
加林放眼朝前望去,凝视了一会,还是没有发现目标,他便低下头点着烟吸了起来,吸上几口看一下手表。
几次看后,加林的大脑里立即浮现了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里面的一组镜头:俄国资产阶级临时政府里孟什维克的树柯夫和内务部次长鲁特柯夫斯基要瓦西里(列宁的警卫)做工作将工人的枪械上交给临时政府用来武装士兵参加对外战争,鲁特柯夫斯基对瓦西里说:“有半个钟头,你们够了吧?”瓦西里很和善地答道:“唔,那里用得着……很快就来。”
树柯夫和鲁特柯夫斯基站在工厂车间外不时地看着手表,银幕上一会儿出现一个字幕:
半个小时过去了!
又过去半个小时。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
瓦西里还是没有满足他俩的要求。后来,临时政府的军队冲进了车间,企图以武力缴械工人的枪支,工人们团结起来,敌人最终以失败告终。
加林又点起了一根烟,时间一分一秒在他眼前的烟雾中消失着……
这时,寒风凛冽,刮在人脸上就像刀割一样,巧珍还是如期赴约了,她先从马店来到娘家,由于甜甜的难缠,哭闹着不要姥姥抱,巧珍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摆脱了甜甜。
巧珍想了一路,她过去之所以拼命地追求加林,是因为加林也是个农民,至于他肚子里面有没有学问也不影响他当农民。现在,加林已不同往日,响当当的乡镇干部,再说作为女人的她,刘巧珍已经没有一分钱的资本和加林再续前缘了,今天还是把态度给加林亮明,免得害了加林。
想到这里,巧珍骑车的速度明显快了。
站在羊马河大桥上的高加林消磨时间的唯一办法就是这样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着烟,吸着吸着,加林的眼睛始终朝着一个方向,目不转睛。朦胧中,加林发现了一个红点向他这里飘来,他屏住了呼吸,仔细地看着,他眼里的泪水似乎成了凸透镜在不停地放大着红点,眼前的红点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就显现出了人形,加林已看清了轮廓,蓝裤子红鸭绒棉衣,头上围着红纱巾,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巧珍骑着车子老远就看见了伏在羊马河桥栏杆上的高加林,巧珍又看到了令她伤心的地方,不过她的心跳还是加快了,心里直怦怦的,而她的双脚倒使不上劲,越骑越慢了。
加林看清楚了,来人就是刘巧珍,加林便大老远迎了上去。过了一会儿,两人朝着桥头走了过来。“巧珍,桥头风硬,咱还是找个向阳避风的地方,好好谈谈吧!”加林征求着巧珍的意见,巧珍“嗯”了一声,同时点了一下头。
巧珍等着加林推着车子下了桥,寒风中加林带着巧珍朝通往刘家湾公社(乡)方向的公路走去。加林和巧珍推着车子,一前一后地走着,正如戏曲《华亭相会》的戏文所唱的那样,“前面走的是高文举,后面紧随张梅英。”所不同的是,两人都多了一个道具——车子。
加林走着走着还不时转过头看一下巧珍,目光中充满了一种痴情,那是一种毫无掩饰的爱慕,这一点巧珍的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寒风吹来,吹起地面的黄土飞扬。两人依然保持距前行,加林终于找到了一个四处不见人的小沟,他便带着巧珍把车子推进沟里,沟里没有一丝寒风,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加林从黑提兜里拿出了几张报纸和杂志铺在一块露石上,让巧珍坐在上面,他则圪蹴在巧珍的身边。
高加林回想起和巧珍相好的时月,什么时候只要他想巧珍,巧珍就会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他高加林的身边,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抚摸着巧珍。而现在他高加林想见巧珍一次面就如同请神仙下凡那样,令他绞尽脑汁,感慨万千。
加林静静地注视着身边的巧珍,他真想像饿虎扑食那样,把巧珍扑倒,一口吞了她……
那天晚上,在德顺爷爷的桃树下,夜不观色,加林始终没有看清巧珍的面孔。这些年了,加林今天才再一次正面地看了看巧珍,往日的麻花辫不知啥时已经剪成了短髦髩,脸上的皮肤明显没有那时细嫩了,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那双坚毅的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此时,加林发现巧珍就像电影《艳阳天》里东山坞大队的团支部书记焦淑红那样飒爽,衣服穿得很得体,浑身上下打扮得漂漂亮亮,面庞好像还进行了补妆,好看极了。
刘巧珍瞥了一下加林,便急忙躲过加林那火辣辣的目光,她微微地低下头,一句话也没有。
为了不受道德法庭的审判,使他不像冉阿让那样身心终身服役,以泪水滋润枯萎的爱情之花,让搁浅的婚姻重新起航,加林只有不顾一切地再来追求刘巧珍。
加林略带着哭音地对巧珍说:“巧珍,我知道你这些年受苦了,这都是因我所致,希望你能原谅我一次,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巧珍也没有想到,老天爷终于给她一个申诉地机会,“加林,那年羊马河大桥上一别,我发誓至死不再见你,衷心地希望你能抖掉身上的黄土,华丽一转身,成为黄家的乘龙快婿。而我面前只有死路一条,生活中没有了你高加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高加林你是否知道我刘巧珍来到世上就是给你高加林做婆姨的。你加林说不要就不要我了,一句话,就把我给打发了。你说,我还有啥脸面活在世上?”巧珍说着泪如泉涌,说不下去了。加林耐着性子,大气不敢出一声,巧珍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后,继续说着:“那天,我一回家就躺下了,妈妈一看我的脸面如同烧纸,两眼呆痴,整个人就像一个晒干的白菜叶子,不敢碰。一家人都围着我打转转。我爸爸当着我的面使劲地抽自己耳光,自责他那时没有让我上学而害了我,我妈妈黑明不离开我,就怕我寻短见。你说,现在国家这么好,咱百姓吃喝不愁,再者我人还没有活够。”巧珍长“唉”了一声,“加林,你也知道,当马拴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求婚时,何况我在整个川道的名声,比沼气池里的树叶还要臭,真的都能被人笑话死。你说流浪狗还有什么资格选择生活呢?我那时就像个木桩桩,任人摆布,让我感动的是马拴说道,‘巧珍我是骨子里爱你的,你怎么着我都不会嫌弃你,况且你们没有结婚,就是结婚了,加林不要你了,你把孩子带过来,我照样爱你,爱娃娃。巧珍,只有我能爱你,我才不怕人家说什么!’”巧珍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加林默默地听着巧珍的诉说,“加林,我那时不答应马拴,难道还有更好地选择吗?从我点头答应马拴的那时起,我对婚姻对爱情还会有什么想法呢?你想和一个你不爱的人,睡在一起,那和窑子里的烟花有什么两样,还讲啥洞房花烛夜呢?祥林嫂、杜十娘就是我的命运,我认栽了。和马拴过了这些年,我人生也知足了。你也没有必要再来看我的笑话了。要不是我生有甜甜,我早就跳到乾坤湾里一梦走了,我到世上还活啥人呢?现在你也知道,马柱咬住我不放手,还有三星说的那个吴援朝,都在打我的主意,现在我的命运由我自己掌握,年龄大小由我挑拣。看来我刘巧珍还并不是一个下三烂的没人答理的货,我希望你不要来凑这个热闹。” 加林听出来了,巧珍的心里显然对他有戒备。
刘巧珍的这一番话,使高加林的内心受到了触动,“巧珍,你不要净说些气话,我现在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再也不是那一时冲动的小年轻了,过去的一切都用手扑了,我会以我方式来再爱你的。”巧珍低着头用手指在揉捏着裤轮,没有回答加林的话。
“巧珍,你看咱这事情怎么办比较好?”加林硬着头皮问道,巧珍两手拍了一下,挺起了腰,把纱巾变成围巾,用手把头发理了理,直截了当地说,“加林,我今天把话说给你,那天晚上,在德顺爷爷桃树下的约会,就算是过去我们生活的一次小插曲。过去就过去了,权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今世谁也不欠谁什么,我也并没有给你许诺过什么,往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中间也没有什么瓜葛,你当你的干部,我当我的农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加林听巧珍这么一说,急了,“建平哥不是给你都说好了吗?让咱俩合好。”“加林,这些天,我天天晚上都在想这个问题,还是算了吧?今世我们没有缘分,你应当有更好的选择。”
巧珍说罢,连正眼都不看一下加林。
加林一时无语,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巧珍,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巧珍又接起话茬,“加林有些话,我在信里都给你敲明了。你已经不是五六年前的高加林了,我也不是五六年前的刘巧珍了。过去我是一个人,我的事情我就拿捏了,可现在我就像拄着双拐走路。这双拐,一个是甜甜,一个是马家。我公公的意思是想让马柱和我搭伙,我曾经心动过,不过我又很快地恢复了理智,我明确向他表示不愿意,谁知马柱这孩子就是不听劝。”巧珍说着,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她都不知道怎样给加林解释才好呢?
巧珍心里矛盾极了,那天晚上还真不该见加林,这让巧珍的精神世界乱透了,要不是亲身所经历,巧珍怎么也不会相信,高加林在她的心目中那简直就是一个高大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样的一个人物怎么会跪在脚下求她呢?她给加林写信,就盼加林能向那次在羊马河桥上和她诀别的那样,了却他们之间的关系。
只有加林深深地知道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刘巧珍,不管是肉体上还是心灵上。
“巧珍,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你就是用剪刀把我戳死,我都不会眨一眼。巧珍啊,你真可怜啊,我没有听德顺爷爷的话,是我辜负了你。我现在才懂得了你在我生命中有着特殊的意义。巧珍,我不必向你承诺什么,以后的生活会告诉你一切的……”“请你再不要说了,加林!我们曾经是有过一段恋爱关系的,但这种关系随着在羊马河大桥上的分手,已永远地画上了句号,我们的爱情乐曲已经永远地画上了休止符。现在我到了这样的境况,寡妇抓娃,我对生活还有什么乞求呢?唯一的盼望就是老天爷不要把我的罪孽加在孩子的身上。但我对你的爱始终如一,就如同那次在羊马河桥上分别时对你说的那样。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啊!就是这种复杂的感情支撑着我的生命,我可以为你献出一切。好在你现在也算是熬出个人样来,可我不能再害你呀,我答应你实际上就是害了你,你要是娶了我,不伦不类,人们会说,加林,你娶个啥婆姨吗?我的话说到了这里,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天生就是受苦的命,命中的一切我都认了。你还是找一个好的吧。我不希望看着你这样耽搁下去……”
加林忍者悲痛在听着巧珍的诉说,听着听着他感到身上的361个穴位,每个穴位上都好像扎了一根银针,寒风还不断地在运针,捻提得他加林都成了植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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