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加林从旧货市场买回了一个木头车车,他用三轮车驮了回来。这个车车是个加长型的,两边都有推手,同时,可以坐两个孩子。车车虽说有点破旧,黄漆脱落,油辣火烧。但加林有的是办法,加林就像修复文物那样,先用油漆刷子蘸着洗衣粉水,把车车的圪落缝缝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木质亮了出来,他才罢休。由于车车是用杂木做成的,虽说无数个娃娃坐过,但卯窍没有一丝错位。
晚上,躺在炕上,加林对巧珍说,“巧珍,凡是经我手里出的哦东西,没有一个撇货。你不要看我买这个烂车车,我有办法让它成为一件精美的工艺品。这车车买时我反复看了,是硬杂木做的,结实的很。我还买了二斤滑石粉,皮胶,一斤黄漆,半斤红漆。等晾干以后,借个手枪钻,用螺丝钉一加固,再熬胶和腻子,把车车齐齐打上一遍腻子。等干硬后,用粗砂纸先打上一遍,再用稀腻子刷上一遍,等干硬了以后,用细砂纸好好打上一遍。然后把漆配成橘黄色。把四个铁轱辘用砂纸一打,黑漆一刷,放到门口和新的没有什么两样。”
巧珍听加林这么一说,心里高兴极了,她不由得将身子往加林跟前靠了靠。加林伸出右手从巧珍的腰底下搂住巧珍,爬在巧珍的耳朵跟前说道:“巧珍,我早都有这个想法,你说咱现在娃娃也按心上来了,又没有违反国策。我的意思咱年前是不是把甜甜就接回来。再说,三星也有了娃娃,咱也不能不替巧英姐想想吗?这几年,巧英姐帮着咱带孩子也够辛苦的。越往后拖延,孩子和咱的感情就越冷淡,对孩子的成长也极为不利。”巧珍听了加林的话,半晌没有回答,只是落着热泪,是高兴的眼泪,还是心酸的泪水,她也不知道。“不急,还是再等等吧。”巧珍有点感激地对加林说道。
一周过后,当加林第二次对巧珍提起甜甜事情的时候,巧珍便对加林说道:“加林,自从你说起接甜甜的事来,我的心就动了,不过这件事也不能办得太仓促,把好事给办砸了!”“巧珍,你这话又从何说起?”“我的想法是,你先给咱家两位老人把话说通,两位老人有一个不愿意,这事就不美气。你先说,等你说通了以后,我再给我爸我妈说。”“我想,我娘家那边不会有啥问题的!”
其实,巧珍过了百天,就想把甜甜接回来。妹妹巧玲拿给她的连环画《为奴隶的母亲》,巧珍看了不知有多少遍,春宝娘有了秋宝便更想春宝,她巧珍难道不是这样吗?可巧珍的心里就是再想甜甜,她表面上也不能过分地显露出来,她要让高家主动把甜甜的问题提出来,那样的话,甜甜在高家才不会被歧视。
顺心顺意的日子过真快,巧珍一来到高家,几年就过了两个喜事,一是娶亲,一是给娃娃做满月。高玉德老两口喜得就没法说。因为在农村人眼里谁家喜事过得越多,就彰显这个家族就越兴旺。草留根,人留后。没有了人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巧珍现在给高家续上了香火,高家高兴,巧珍心里也很舒坦,托落(抚养)两个娃娃,黑明忙碌。巧珍晚上一躺在炕上,虽说是身心疲惫,但她那种喜悦的心情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加林在巧珍显怀后,就给孩子起了名字,男孩叫欣愉,女孩叫欣怡,巧珍那时噘着嘴对加林说,“想的美!”结果还真的生了一儿一女。现在他俩就躺在巧珍的左侧,而巧珍右侧就是她失而复得的又能为她遮风挡雨的高加林。
巧珍由于身体底子好,百天过后,身体恢复得如同产前。白天有巧英姐和婆婆帮着巧珍,晚上有加林。加林晚上就是再晚他都要回家,除非天下大雨,路不能走。
乡镇的工作千头万绪,由于加林精明能干,镇上许多事情都能扯上加林。
这天,加林的办公桌放着一份文件,加林仔细地看着:
《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一九九一年农业和农村工作的通知》,《通知》上说:“各地要把社会主义思想教育作为精神文明建设的基本内容。从今冬开始用两三年时间,分期分批在农村普遍开展这项工作。”
一九九零年到一九九一年,中央决定在中国农村开展一次轰轰烈烈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加林作为联络员要在县委党校培训三天,一报到就发了两本材料,一本是中共十三届八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加强农业和农村工作的决定》,一本是署名中央宣传部组织部编的《关于在农村普遍开展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意见》。
加林通过培训,明白了这次社教运动要解决的问题是:一、用社会主义思想占领农村阵地;二、全面正确地落实党在农村的各项方针政策,把集体经营的优越性和农民家庭经营的积极性结合起来,逐步扩大集体经济实力,引导农民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三、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充分发挥党支部的核心领导作用,增强党的战斗力、凝聚力和号召力。
这段时间,加林就是家里再忙也不能影响工作,送文件、收汇报、写总结,样样工作做在前头。
人越忙就显得时间过得越快,眼看着农历壬申年春节就要到了。由于窑场受季节的影响,冬里几个月天冷不能生产砖坯,德顺老汉年跟前一直就在家里住着。
这天,虽处寒冬腊月,但没有一丝风,太阳晒在人脸上热乎乎的,加林一家子来到了德顺老汉的家。
加林和巧珍一人怀里抱个娃娃,加林的右胳膊上还挎着大提包,巧珍肩上挂个小包袱。两人一进门,看德顺爷爷正斜躺在炕上听收音机。一听有动静,德顺爷爷放下手里的烟锅,侧了侧身子,坐了起来,他关掉收音机。加林和巧珍疾步走到炕跟前,几乎同时喊道“德顺爷!”两人一手拤着娃,一手放下东西,“快叫太爷爷!”两个婴儿嘴里胡打着呜啦,仔细一听发出的是“嘟嘟”。
德顺爷爷喜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两个小东西都用袕子(幼儿的大衣)包着,德顺爷爷眯着眼,看着两个红扑扑的粉团脸。巧珍脱掉两个娃娃的袕子,把娃娃放在德顺爷爷暖烘烘的被窝里,加林从提包里取出西凤酒,三包食品,两瓶罐头(这是后话,德顺爷爷几次想吃都打不开,后来他把罐头瓶子放在案上的铝盆里,用刀背砸烂,才吃了,巧珍听说后,把巧珍笑得肚子痛)。巧珍打开包袱,一身过年的新衣裳。“爷爷,你看过年需要啥,让加林骑车给你去买。”巧珍很己常地说着,“爷爷啥都不缺,你明楼叔家,饭按时就端过来了,我连火不戳!”德顺爷爷很爽心地说着,加林说道,“爷爷,已经给你把五保户的材料交上去了,估计年后就能批下来。要不是你一拖再拖,早都给你办好了。”“加林,爷爷知道,你的负担很重,多两个娃娃多两张小口,以后来了就行了,再不要给爷爷买东西了。爷爷一个人好歹都能过得去。”说毕,德顺爷爷转过身,取来枕头匣子,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一个布包裹,解开一看,哟!原来是一本《毛主席的五篇哲学着作》,德顺爷爷从塑料夹层里取出两张四个老人头递给了加林,加林坚决不要,“你听爷的话,快拿上,给娃娃买奶粉吃。”“爷爷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娃娃买奶粉有钱呢。”德顺爷爷和加林推来让去了一会儿,巧珍来个折中,收了一张(一百元)。
加林临走时,德顺爷爷又叫住加林,“加林啊,爷爷还有话对你说嘞。巧珍已经给你要了娃娃,你可不能再让巧珍心分两下呀?你那时是怎样对爷爷说的,你再不能丧良心喀。”不等加林张口,巧珍急忙说道,“爷爷,你不要错怪了加林,这都是我的主意,加林和我都商量好了,过完年就把甜甜接过来。”德顺爷爷满意地笑了。
送走加林,德顺老汉躺在炕上,思绪万端……
德顺老汉早就过了门槛(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整天无所事事,他就爱想想过往的事情。一年中有几个日子让德顺老汉最为伤心,一个是除夕夜,一个是清明节,一个是八月十五,还有农历十月一。这也是他最思念亲人的日子,他想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记忆中的爷爷,还有一个至亲的人,那就是他年轻时的相好灵转。
德顺爷爷对玲转的深深思念,凝聚到梦中的昙花相见。不知多少回入梦,少女时的玲转依然是那样的勾魂。虽是在梦中,德顺却把玲转看得真真切切,银铃似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清脆,面孔依旧是那么的白俊,仍像戏曲里的花旦演员那样。德顺爷爷常常在梦中惊醒,睡不着的时候,他竟天真地突发奇想,要是他和灵转结了亲的话,说不定现在也儿孙满堂了,他一天到晚背着个孙子走街逛县,享受人伦之乐。唉!怪就怪他家里太穷,玲转她爸爸根本就瞧不起。再者,也怪他德顺对灵转太上心了,对其它女人也不挂个心,就这样一个人过了一辈子。现在虽说吃用不愁,可到头来落个光骨爪,过得这样没下场。
世上的一切就像德顺的母亲活着时候告诉德顺的那样,吃多少苦,享多少福,这都是命!德顺爷爷在回顾自己这一辈子时,不由得泪流满面。但反过来一想,命运还不太差。虽说他没有子嗣,他却把前半生的爱给了高明楼,把后半生爱给了高加林,现在也到了回报的时候了,老来命运竟发生了如此的变化。那就是他早年认的干儿高明楼,对他没有不接不到,比亲儿还好,还有加林帮他办五保,巧珍答应给他管身事。
想着想着德顺老汉把鼻涕一抹,嘿嘿笑了,他顿时感觉到他比秦腔《玉堂春》里的崇公道还要幸福多了。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收音机里传来秦腔戏《海港》里马洪亮教育外甥韩小强的唱词:这新社会,咱们码头工翻身做主多自豪,生老病死有依靠,共产党毛主席恩比天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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